天空晴朗地如同一卷烫好的天蓝布,可温热的气流却还没有离开砧板,这让方雄走在路上只觉得烫脚。
他刚刚剪掉了留了十几年的辫子,徒徒跟了一波时代新潮,他的心却空荡荡的,响突突的,就像铁闸门锁不上了一般,发出嘎吱嘎吱,让人心烦的声音。
这位方雄个子高高的,但是体型瘦弱,大而长的白褂挂在他身上就像是刚出炉的宽面,映衬出了他如酱一般的脸庞,那张脸那样的平庸,也应该只能平庸,就连他自己也知道这张脸太过于平庸,似乎没有人不认为他的脸平庸。他耷拉着脑袋,一只手捏成拳头状,偶尔还把玩一下白褂,另一只手抓着一本书,但是却有气无力。
他痛恨那跟自己一起平庸的白褂,却因为这白褂是经自己母亲缝缝补补才让他在痛恨之余沉默不言。他要保持沉默,因为马上就要见如之,如之向来不喜欢那么严肃又内向的自己。
从学堂前门摇摇晃晃地穿行,走过十字路口,路过围栏,方雄扫过那群围栏里的粉尘女子,他偷偷地注视,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目光沾染上围栏里的烟尘粉黛,一缕浓香穿过他的鼻孔,他满足地闭上眼,再一次大踏步离开了围栏。仅仅是这一眸便让他口干舌燥,那些女子在他眼里布满着绿苔,却如玉似春。
十字路口过后,就是如之的家了,说是家,其实是一个简单的私塾,但是因为新式文化流行的缘故,这套私塾的生源不断减少,终于开始了只教授小学一二年级学生的步履。台阶明显翻了新,毛角被修葺得十分工整,让方雄的心情也终于好过了一些,仿佛他也一瞬间换了新一般。
如之听到声音,慌忙从内帘探出脑袋,她今天换了一身旗袍,以前的她只穿桃红的的白裥裙,方雄猜想这一切都是因为新文化的缘故,新文化的好就在这里。
但方雄也不敢放肆,他将书本放在桌子上,眼睛一刻也不敢在如之身上多游离,他听到了茶杯碰撞的声音,如之的小手随后就拿起了自己桌子上的茶具,灵巧地翻转再碰撞,看着如之一言不发地给自己倒水端茶,他竟然有了自己是主子的错觉,他越发得意,随后偏过头,装作无事的样子,确认如之没有看自己,他才贪婪放心地看如之的背。
他明明来之前喝了水,但是现在却越发口干舌燥起来,他是爱如之的,在第一次在湖边见到柳树下青涩的她时便开始爱,现在就连她的旗袍也爱。
如之的身材中规中矩,但是旗袍让她的身型化为了水,装入在了清宫最优美的长瓶里,她的眼睛又大又水灵,如蜜桃一样诱人,是干净如甘泉般的诱人。
“你今天来做什么?”如之问他。
“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方雄站起身,兴奋地说到,“听闻私塾缺先生。”
如之面无表情,将茶放好,冷冷地道:“这里已经改名叫初立新式学堂了,而且我知道你是学古典的,教不了这里。”
“我也会西方那一套。”方雄的脸微微涨红,他每天晚上都会想着许许多多的问题,直到那天他看了几眼报纸上的边角区了解到了思辨,他便觉得自己自己每天都在思辨,“对于西方哲学,我也是很有了解的。”
“现在流行社会学和新科学,你要是想来做先生,找我父亲谈谈吧,不过他现在出去了。”如之随后倚靠在门边,望着外边,一边被阴影覆盖,一条腿也因此潜藏在黑夜之中,一边面向光,光流从鼻子脚滑到脖子里,红蜜的唇微微张开又紧闭着,她不去看方雄。
方雄觉得自己了解社会学,他重新坐在了椅子上喝了几口茶,茶水很烫,他哆嗦了几下舌头,然后笑到:“茶真烫。”他太阳穴那块多了一根青筋,随后他扫了一眼如之,如之换了一条腿支撑自己,没有说话。
“她的鬓角真好看啊,云吞髻也干净。”他自己想着。门外响起了青年人摇旗呐喊的声音,他赶紧去看,刻意站在如之的身边,仿佛这样就是她丈夫了一般,他喜欢这样的感觉。
如之摆动了一下身子,没有去看。
“他们在探讨什么?关于谁是清廷的接班人的讨论吗?很多人都反对袁大头,但是我觉得他能有这个实力。”方雄回过头对已经进屋的如之说,如之耸耸肩膀,继续藏在了内帘里。
方雄对于自己展现了社会学的知识很自豪,但是他同样郁闷,甚至后悔说这样的话,如之难道对他的话语不感兴趣吗?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穿着西装,戴着眼镜,头发喷了胶,模样别提有多精致,就连方雄看久了都觉得自己有点喜欢这位男子,那年轻男人偏了偏脑袋,彬彬有礼地对方雄问好:“Good morning。”
方雄愣了一下,随后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才学舌般说到:“顾德莫,顾莫林?”他不确定这位男人是什么语气,害怕他在问人位置,只好反诘了一句。
还没等男人继续说下去,如之已经掀开了帘子,她的脸含蓄地收敛着喜悦。
“如之。”男人微微鞠躬。
“如之这个名字很好听,我上次看《周礼•春官》,就发现了亦如之这三个字,还疑惑是不是出自这里呢!”方雄提高了一点音量强笑道。
“是么?”男人似乎在思考,但是如之已经拉男人单独坐下。“别听他瞎说。”如之挥挥手让方雄离开,方雄看他们如此亲密,一时间也不走了,听他们说话,一面还要喝茶,用嘴巴使劲嘘走热气。
“袁大头要上位了,这么多年的努力可能要白费了。”男人说,如之唉了一声,捏住了男人的手。
“本土的文学也要重视。”如之默然,只是笑。
“西方的理论也要传播。”如之嗯了一声,靠在男人身边。
方雄只听到了那么几句话,其余的他都听不见,他一个人暗暗默念:“西方的算个屁,本土文学早落伍了,袁大头才是救世主。”但是当如之和男人讨论嫁娶之事时,方雄便再也忍不住了,他竟一股脑站起来,马上又颤颤巍巍地想倒下,随后只红涨着脸报复式地说到:“我走了!”他竟然希望用这嘶吼切断破坏他们的爱意。
男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如之头都不回一下,只是挥挥手。
方雄恨这个男人,他抱起自己的书本一股脑离开了私塾。
“呸!什么破学堂!就是一个私塾!”他愤恨地回想着刚刚的一幕幕,心里只幻想自己在男人面前扳回局面的模样。他走在阶梯上,看着上面的纹路,火一烧,居然一脚踢了上去。
“哎呦!”他的脚趾头磕到了阶梯最硬的区域,疼得他肠子都要翻滚出来了,方雄捶捶脑袋,只咬牙道:“你这个老头!教出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女儿,实在该死!竟然背着你偷吃!”转眼之间,他捂着脚离开,私塾门外躺着一动不动的如之父亲。
离开私塾回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天气已经阴沉了一点,他的几位穿大褂的同僚见他满头大汗不禁给了一张手帕:“方雄,这么个天也抱着书来回窜啊。”
“学习,就是这样。我今天去找先生问了《礼》的事情,先生说我学业有成。”
那些同僚四处张望,完全没在乎方雄说了什么,方雄便只顾着自己嘿嘿傻笑,他又闻到了围栏的香气,忽然一股脑地说:“走,去找点乐子。”
“哦呦呦!你一个人去吧,不过以后这些地方都去不成了,都是落伍的东西。”那些人带着嘲意,挤弄着扭曲的眼看他。言语中还夹杂着对方雄发型的嘲弄。
“明天咱们去支持孙先生,你去吗?”一个同僚火燎一般热烈地说到。
方雄这时候却扭了扭脑袋,似乎就像是刻意要把脖子扭断了不可:“袁才是正统。”
那些同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爆发出了哄堂大笑:“你这家伙!前几天还一本正经对一个小孩儿说孙先生的好!你这个没主见的家伙。”
“我早看清楚了!孙什么都没有!我支持他做什么?袁有着足够强大的实力。”方雄扯长了脖子说到。但是那群人已经不理睬方雄,自顾自地笑着走了。方雄又怒又哀,恨不得把他们撕碎。
他最终只是哼了一声。
他琢磨着自己手头里还有一点钱:“什么落伍不落伍的,都巴不得背后偷腥,搞不好背地里还有个姨太太呢!”他知道这些同学没有什么姨太太,但是他知道有些旗人公子哥有,一想想这,他就觉得自己的辱骂就有可能是事实,转瞬的惭愧也就烟消云散了。“那西装男人说不定背着如之偷偷养着姨太太呢!呸!都是一群不学无术的人!整天看书本都看到屁股里去了!”不经意之间,他觉得自己成为了傲视众人的大儒。但是他摸了摸白褂,悲愤之情再一次油然而生,只能在围栏女之间展现自己的主子劲儿。
他走近围栏交了钱,手头便一下子分文不剩,他找了一个陪酒女,然后喝了几口香酒,他紧张的时候就喜欢喝点什么,还要喝许多。酒酣之余,他看着自己红晕丑陋的脸庞,他... ...他猛然感觉到自己需要一点温暖。他不禁回想自己的一生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今天就活得如此不痛快,他今天已经如此失败。香艳的女子其实也如春似玉。
朦胧之时,他对面前唇色浅淡的如之说:
“西式文化要来了,你也另谋出路吧,不过天下好男子也少。”
“嗯。”香艳女子点头。
“你们为何不谋幸福?”
“嗯。”女子只管做自己的。
“好的天下要来了,天下要太平了。”方雄看着她铺粉的脸,流海烫出了几个小卷,很是好看,手也美,光握着就让人感觉温暖。
方雄等候女子回答嗯,女子果真呆呆地嗯了一声,不仅如此还点了头,方雄得到了自己意料之外的东西,他居然觉得一股幸福感流露在了自己的心野深沟里,他爱上了这位女子,他想赎她,过一个属于自己的好日子,他回想起了女子以前的艰难日子,自己也不禁落泪,泪水滴在了女子额头上,她皱皱眉,起了身:“哭什么?完了。”她起身然后走出房间。
什么完了?
清廷完了?
清廷早就完了!
方雄走出房间,发现已经找不到女子,他去问这里面的头目,那头目只是耐着性子说到:“完事了,要么加钱。”方雄看到那头目精明的眼睛里藏着的一丝丝歹毒,随后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出了围栏:“脏东西,毁了社稷,这件事可不能让他们知道,今天我便是与这里绝交。对了,这帮人只顾着闹大街而不想着解决实际问题,真的是愚笨,我刚刚就应该这样嘲笑他们,让他们也无地自容。”他抬起头,那群同僚早已经满脸羞愧地哑口无言。
出了围栏,对面就是躺着抽外国进口烟的公馆。几个小吏趁着天空转凉,夜色将到,赶紧在附近贴上袁大头的大像,长杆上有,墙壁上也有。
上面写着“热烈恭候”,“幸福”。
太阳已经藏在了云中,方雄觉得很热,心也绞在了一起。
走了一路,他也看了不少这样的画像,袁大头容光满面,春风得意。他捏捏拳头,越走越郁闷,最终他脚步加快,急冲冲地来到一处没人的街道,对着贴着照片的宣传单就是一脚:
“袁大头你算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