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的梆子刚敲过,蓝语嫣就醒了。窗外天色仍是蟹壳青,院里的海棠树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她伸手摸了摸枕下的暗账本,羊皮封面上还残留着昨夜灯烛烘烤后的余温。
"小姐怎么起这么早?"小荷端着铜盆进来时吓了一跳,盆里的热水漾出圈圈涟漪,"西铺约的是巳时,还早着呢。"
蓝语嫣没答话,只是将浸湿的帕子覆在脸上。滚烫的水汽渗入毛孔,暂时驱散了脑中那些数字的纠缠——过去半个月,她把原主的暗账与总号明账对了三遍,发现仅上个月就有近三百两银子对不上账。这些钱大多以"打点""杂支"的名目流出,最终汇向一个叫"德昌号"的钱庄。
"今日穿这件。"她指了指衣柜最里层那件藕荷色竖领长衫。这是原主最好的一件出门衣裳,袖口绣着精致的缠枝纹,但领口已经有些泛白。
小荷替她绾发时,蓝语嫣从妆奁里取出支银鎏金蜻蜓簪。这是及笄礼时父亲所赠,蜻蜓的眼睛用两颗米粒大的翡翠镶嵌,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
"小姐真要插手铺子的事?"小荷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今早厨娘说,二老爷昨晚发了好大的火,把书房里的钧窑笔洗都砸了。"
蓝语嫣的手顿了顿,铜镜里映出她骤然锐利的眼神:"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子时三刻。更夫老赵听见动静,还看见..."小荷突然噤声。
"看见什么?"
"看见周家管事后门出去,"小荷凑到她耳边,"怀里鼓鼓囊囊的。"
蓝语嫣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她最后看了眼镜中的自己——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倒影已经褪去了初来时的惶恐,眉宇间隐隐透出前世在董事会上舌战群雄时的锋芒。
西铺位于城西的骆驼桥畔,地段不算顶好,但胜在靠近码头。蓝语嫣的马车经过桥头时,她掀开车帘,看见几个苦力正从漕船上卸货。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沁着油汗,在朝阳下闪闪发亮,像一群正在迁徙的工蚁。
"那是周家的船。"小荷顺着她的目光解释道,"听说最近接了官府的织造局生意。"
蓝语嫣眯起眼睛。船头插着的三角旗上果然绣着"周"字,旗杆下堆着数十个扎紧的麻袋,隐约露出里面上等湖丝的银光。她突然想起暗账上那个每月固定出现的"德昌号"——正是周家名下的钱庄。
西铺的门面比想象中还要破败。黑漆招牌已经褪色,角落里结着蛛网,门板上还有几道可疑的裂痕,像是被人用重物砸过。铺子里光线昏暗,两个伙计正靠在柜台后打盹,听见脚步声才慌忙起身。
"大、大小姐?"年长些的伙计揉了揉眼睛,下巴上的胡茬还沾着糕饼屑,"赵掌柜在后院理货,小的这就去叫。"
蓝语嫣摆摆手,径直走向货架。指尖拂过一匹匹蒙尘的绸缎,指腹立刻沾上一层薄灰。这些料子花色陈旧,最时兴的雨丝锦只有寥寥几匹,还被压在底层,而滞销的素绸却摆在最显眼处。
"让大小姐见笑了。"
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蓝语嫣转身,看见个穿褐色直裰的清瘦老者,左袖空荡荡地垂着——这是西铺掌柜赵德,年轻时因工坊事故失了左臂,却练就了一手独臂打算盘的绝活。
"赵掌柜,"蓝语嫣福了福身,"我想看看最近的账册。"
赵德独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还是从怀中掏出本油腻的册子。蓝语嫣快速翻阅着,眉头越皱越紧——账目混乱不说,许多往来连基本的凭证都没有。
"上月十五那笔二十两的'节金'是给谁的?"
赵德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空袖管:"是...是给织造局王书办的。"
"织造局的书办月俸不过五两,"蓝语嫣冷笑,"我们凭什么给四倍的孝敬?"
后院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蓝语嫣快步穿过天井,看见个小学徒正手忙脚乱地收拾满地瓷片,旁边翻倒的染缸里流出汩汩靛蓝色液体,像一条蜿蜒的小溪。
"这料子..."她蹲下身,捻起一块浸染的布料,指尖立刻被染成蓝色,"是松江棉布?"
赵德面色大变:"大小姐明鉴!这批布是二老爷吩咐接的私活,说是...说是别让织机闲着..."
蓝语嫣胸口腾起一团怒火。用蓝家上好的湖丝织机织棉布,就像用官窑烧夜壶一样荒唐。她突然明白为何西铺会亏损至此——好料子都被调去做了私活,剩下的边角料才拿来维持门面。
"清点库存。"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所有货物重新登记,包括染坊里那三十口缸用的什么染料,织房还剩多少丝线,一样不许漏。"
赵德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喧哗打断。铺子前堂传来粗鲁的喝骂声,接着是货架倒塌的巨响。蓝语嫣冲出去时,正看见三个泼皮在砸柜台,为首的脸上有道疤,正把一匹妆花缎往地上踩。
"住手!"
刀疤脸回头,看见是个年轻姑娘,咧嘴露出满口黄牙:"小娘子,这铺子欠了我们德胜赌坊五十两银子,今日要么还钱,要么..."他的目光在蓝语嫣身上逡巡,"拿人抵债。"
蓝语嫣注意到赵德瞬间惨白的脸色,心下了然。她从发间拔下那支蜻蜓簪,翡翠眼睛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第一,蓝家从不与赌坊往来。"她将簪尖对准刀疤脸的咽喉,"第二,你脚下这匹缎子值八十两,足够买你一条命。"
刀疤脸显然没料到这架势,后退时被门槛绊了个趔趄。蓝语嫣趁机抓起柜台上的算盘,"啪"地一声砸在他背上,珠子四溅。
"滚出去告诉你们东家,"她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再敢来闹事,我就让知府衙门查查德胜赌坊的税单。"
泼皮们狼狈逃走后,铺子里死一般寂静。赵德哆嗦着嘴唇,突然跪了下来:"老奴对不起老爷..."
"起来。"蓝语嫣扶起老人,发现他的独臂轻得可怕,"从今日起,西铺我亲自接手。"
回府的马车上,小荷突然惊叫:"小姐的簪子!"
蓝语嫣摸了摸发髻,才发现那支蜻蜓簪不见了。她想起簪尖划过刀疤脸喉咙时的冰凉触感,摇了摇头:"不妨事。"
车窗外,夕阳将骆驼桥染成血色。蓝语嫣望着周家货船上忙碌的身影,缓缓攥紧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的疼痛让她清醒——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她必须比前世更狠,才能守住属于自己的一切。
当夜,蓝语嫣在灯下绘制新的铺面规划图时,窗外突然传来"嗒"的一声轻响。她推开窗,发现窗台上放着那支遗失的蜻蜓簪,下面压着张字条:
"姑娘好胆识。——茶楼过客"
字迹挺拔如松,墨色里混着淡淡的龙井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