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号傍晚,从母亲那里倒车回来,父亲骑着电动车把我接到家里后,就摸黑在厨房里给我做饭了,原来厨房里的灯坏掉了。这些年来,除了看管好家里的几亩地,爸爸一直在附近做些零活,贴补家用。就连我好不容易回家一次,也只有在晚上的餐桌上,父亲才有空和我说上几句话。尤其是赶上这样农田需浇水和本家房屋修缮收尾的时候,父亲基本上前脚踏进家门,后脚就又骑着自行车或电动车离开了。
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按钮,照亮厨房时,父亲已经炒好了蒜苗,倒进了胡萝卜丝的剩菜,才凑成了一盘菜。父亲已经没有空闲时间去买足够多的新鲜蔬菜了,是的,这几日,他连及时更换一只灯管的时间都没有了。
可是就在6号,父亲仍是在百忙之中,给我蒸了好多的榆钱馍馍,拉开冰箱冷冻的隔间里,有整整一层,馍馍暗绿色的表皮上覆着一层白白的冰碴,依稀可见圆圆的榆钱的模样。光是望着,我就已经在想象它解冻加热后,冒着热气,蘸着加了几滴香油的蒜汁,含在嘴里的情形了,真真是馋涎欲滴了。如果说家乡有特别让我难以割舍的美味,大约就是榆钱馍馍了。
四月上旬,榆钱正盛,五月则槐花飘香,绽满枝头。榆钱也好,槐花也罢,在乡村,都是可以食用的。榆钱可以用来蒸馒头,蒸熟后,刀切的两侧,榆钱层层叠叠地堆积着,掰开来,才能看到一枚枚黄绿色的完整的榆钱静静地躺在白面之中,比在摇曳的枝头上更加嫩绿。只这新鲜的一点绿,已经十分养眼了。
至于槐花,则清炒即可,也可晾晒干了,储存起来,包包子时,干槐花加上葱和肉,做成馅儿,颇有嚼劲儿,比起清炒时的滑嫩,是别有一番滋味了。
我家的院墙外,恰巧有一株榆树,我已经不记得它是何时从纤细的一小棵变成粗壮的一大株的。这几日,时不时望着它,满树成串的榆钱竟有少许的飘落。听父亲说榆钱从长出到萎黄凋零,也不过十多天的工夫,不嫩不老适合食用的时间就更为短暂了。
父亲每次都是沿着台阶,爬上屋顶,剪下来几条低处的榆钱枝,一串一串地捋下来,清洗后,就可以蒸馒头用了。
去年三月的我,还远在汉中,然而已经发馋,想要吃榆钱馍馍,就连在给父亲的电话里,也要提到这件事。然而假期短而路途遥远,为了吃榆钱馍馍而回一趟家是不现实的,而榆钱馍馍也终究不是方便邮寄的物件。
从单位得空回到家时,已经是八月份了,连家里的几株玫瑰都过了花季,已经大部分凋零了,更别提榆钱了,早已是满树的榆叶了。然而,在餐桌的馒头框里,我竟然看到了榆钱馍馍。原来,在四月时,父亲把蒸好的榆钱馍馍放在了冰箱里,冷冻了长达四个月之久。化冻后重新加热,口感如初。就像这么多年来,父亲对于这个家庭热烈而无悔的付出,从未因人生际遇中的风霜雨雪而止步。
以前,无论是读书,还是工作,自己第一位的想法是离家越远越好。并非贪恋远方的风景,而是觉得自己是一个从来没有故乡没有家的流浪者。后来,这么多年在外漂泊,才发现故乡不能给予的慰藉,远方同样不能给予;而因至亲而起的伤痛,也不会在远方停止疼痛。正如海子的诗句: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生而为人,我们从来没有能力真正做到逃离困境与规避矛盾。现在也更加深刻地理解鲁迅先生在《记念刘和珍君》中说的“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之后的那句:“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这里的“幸福”不过是精神的高度,就像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而“哀痛”才是个体生命最真切最无奈的体验。因为悲壮在大多数时候是痛苦而别无选择,而所谓“猛士”,也大抵如此。
已经如愿地在外面的世界度过了十年的光阴,现在的自己却越来越想念家乡的味道,对于榆钱馍馍的想念也是最近两年的事情,也越来越想念故乡的人。近年来,每次回家,再看到那些熟悉的长辈,大多垂垂老矣,有的甚至去往了另一个世界,而那些曾经一起在风里奔跑的少男少女,也早已结婚生子,一副人到中年、为生计所困的憔悴模样。
好在儿时的田野依然宽广,有青青的麦苗,也有抽穗的玉米,更有漫天飞舞的白的杨花,淡紫幽美的桐花……
好在儿时的朋友仍在,岁月未曾疏离了彼此的初心,三五个旧友围坐在火炉旁,一边烧着水,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闲话家常。
都是心中的记忆,都是原来的样子。这些在远方未曾有过的经历,又何尝不是生命中最珍贵的体验呢?
2018年4月9日写于家中
4月11日晚,增删于影视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