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伯母现在大概九十岁多了吧。因为她唯一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堂姐已经六十多了。现在我已经三十七岁了。在忙碌烦恼之余,我常常不经意地回忆起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生活。很多无忧无虑的日子,是和伯母一起度过的,因为我自己的母亲养育了五个子女,一年到头总是忙得很,除了一起吃饭之外,她都会有做不完的事,而我的伯母只养了一个女儿,而且我的记忆中那个堂姐早已嫁人,在很远的地方教书,她的儿子女儿都和我一般大了,只有寒暑假才像客人一样回来小住,所以伯母是个很悠闲的人。
据母亲的介绍和伯母自己偶尔的谈吐,我眼中的伯母是一个有一点传奇经历的人,她祖籍福建,家里有大船,父亲和几个哥哥都是船上的,她自己则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也算是一个小姐了,家里不愁吃穿的,吃得最多的就是鱼。年轻时嫁给一个军官,后来因为军官战死,流落异乡,后来才嫁给我伯父的。之后再也没生育过。所以伯母不大会农活,也不会爱做农活的,而且,在农村人的眼中,她是很爱打扮的——她三四十岁的时候,一直留烫发,这在解放后贫穷的农村是极罕见的。当然,以后也留直发,剪得整整齐齐,梳得光光溜溜的,两边卡上发卡,很精神。
伯父很勤劳,也很老实。伯母就不做农活,总在家里做饭。但是在我读五年级的那一年,伯父因为从手扶拖拉机上摔下来残废了,嫌伯母照顾不周,也是自己想不开,跳到家后面的水塘里淹死了。那是一九八二年。从那以后,伯母就一个人生活。但是她还是不做农活。伯父是工伤,她靠一点补助生活,再加上吃的菜又不多。我们家里的菜随便她摘,足够她吃了,而且也有别的人给她菜。我当时还小,即使她做什么我也不知道的。但是我在家的时候她总是在家的。放学较早的我经常到伯母的家小坐一会儿,说到家,其实就是伯父伯母就着我家房屋的一面墙又盖了一间房,前边是“客厅”加“厨房”,后边是他们的“卧室”,总共的面积大约十几个平方吧。
是什么吸引了我到那个简陋的房子里去呢?其实,现在觉得它简陋,当时却还算是很漂亮的。伯母喜欢贴一些美女的图画装饰客厅。我们家的房子大些,我们只是把它全部贴白一点,不可能装饰很多画的,没有闲钱也没有心思置办这些似的。伯母却不同,她的房子小,她又有时间,她的爱美的心使她贴了很多穿着古装的美女图。我常常看着图想象着红楼梦、宝莲灯、白蛇传等故事中的情景。
不过最吸引我的还是伯母的收音机。伯母很早就有一个收音机。每天下午放学后的那个时间段,有一些我很喜欢的音乐节目。到伯母那里,坐在小板凳上,听到广播里说“小喇叭开始广播啦”,我便很开心。特别是有一段时间,每天下午四点过一点就有当时的歌星演唱歌曲,像成方圆、索宝丽、苏小明等等歌星还演唱外国的歌,其中我最喜爱的是巴基斯坦和印度的歌。在那个年代,能够听歌已经是很美好的事情了,没有想到的是,伯母和我一样喜欢音乐。她大概也很寂寞,看我喜欢听歌,便总在那个时候把收音机打开,不过看她的神情也像是陶醉了,露出满意的微笑。我想,她年轻时的生活一定也是丰富多彩的,而到中年、老年时生活在农村,是否有时候也会因为音乐而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呢?不管怎样,我只是偶尔听她说起自己在福建有哥哥,有船,不可能知道她后来的经历。我自以为是懂事的孩子,不会问一些自己认为不该问的大人的事。所以当时只是静听和猜想,并静静地和她一起听歌,享受美妙的音乐。现在想来,如果我问了,她未必就不说了啊。很遗憾。
有一次我到伯母家玩,发现她家的灶旁边有个洞,我仔细一看,竟然发现一条蛇!我惊呼一声。伯母连忙跑过来。那蛇就缩进洞里去了。伯母其实也怕蛇,但是她安慰我说是家蛇,不用害怕,也不必伤害它。后来有时候和她一起听歌就有点顾虑,时而紧张地看那个洞。大概后来堵住了吧,否则我怎么会一直坚持到伯母那儿听歌,而且从什么时候起没有去她那里听歌也都不记得了呢。
伯母还有一个爱好是看电视和电影,那时农村看电影,都是露天的。晚上七八点钟放到九十点钟的样子,有时还放两场,时间就更长了。我们自己大队的场子很近,别的大队就很远了,可是伯母总要去看电影,也带我们去。伯父去世的那一天就是看了电影的一个晚上。我那时候还在心里猜想过,伯父想不开是不是因为想到伯母非要看电影也不陪伴他呢?
我们大队的场子在汉水河堤的北面,离我们家有五六分钟的路程,伯母早早就收拾好,早早地邀约前后住的老嫂子们一起去,(我的辈分在乡里算大的。)我们看她们走了,也着急地要早一点吃饭,好快点去。拿着椅子、扇子,坐在河堤下,一边摇扇子驱赶蚊子一边聊天。不大一会儿周围就坐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连河堤的斜坡上也坐满了人啊。这时我偶尔也会看见伯母脸上露出一丝得意——要不是她决定来得早一点,哪有那么正中的位置坐呢?
电影开始了,伯母看得很专心。有的人不喜欢看外国影片,伯母可是什么电影都看得懂。胜利大队的场子很远啊,几乎要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伯母也从不怕累。去时,回来时,伯母有时候会牵着我的手,因为很多时候我的大姐会带着我一起去。我看着河堤南边临河的树林,一棵棵挺拔的树,就像一个个怪物似的,使我心生恐惧,可是看见伯母和姐姐牵着我的手和那些大人们说说笑笑,我根本不敢把我的恐惧告诉他们,只是控制不住地看那些可怕的大树。自己不断地吓唬自己。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当时我并不是非要看电影不可啊,为什么看到别人的热乎劲,自己就一定要忍受着恐惧吵着跟去了呢?
当然,看电视剧就没有什么恐惧感了。周围的邻居,谁家有电视就到谁家看,有的人家不熟悉,我们就不会去,一般是到很熟悉又十分随意和热情的人家里去看。《上海滩》、《霍元甲》、《血疑》、《姿三四郎》、《射雕英雄传》都是在别人家里看的,我还记得原来看的一些片子:《敌营十八年》、《排球女将》、《蔷薇海峡》、《加里森敢死队》,印象比较深。
我们小孩子有学习任务,不能看晚了,伯母却不同,经常看到十二点钟,她一个人睡又怕,所以常常把灯点着出门,直到夜深了才回家熄灯睡觉。她的电视瘾很大,看完了还能仔细地把情节复述出来,年纪很大的时候,也一点都不糊涂,可见她是十分聪明的人。
伯母是悠闲的人,但她同时又是十分能干的人。她的嘴巴能说会道,她的手十分灵巧。记得小时候,每逢要过年了,家里总会要打豆腐,摊豆皮。我的父母十分辛苦,就会要邀请伯母来帮忙。我们一家大小忙得不可开交。伯母总是在我们家准备得差不多了才抽着烟过来,俨然一个指挥家似的。她只是来帮忙的,心态上自然要轻松得多啊。手握一个扇形的大贝壳,,把清水似的浆汁倒进大铁锅里,用壳从锅底往边上挤,贴着锅底画圆圈,再朝着不同的方向往上撇,不一会儿,一张又大又圆的豆皮就被她揭开掀到我的筲箕的背面了。
我们小孩子是把筲箕反着拿来排队的,有我,我哥我姐还有伯母的两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外孙。我们一张一张地把豆皮运到堂屋里来。堂屋里摆着很大的用细竹篙编成的席子样的东西。专门用来摊放豆皮,使它冷下来。
妈妈也会摊豆皮的,她把伯母换下来,因为伯母是来帮忙的,站着毕竟累一些。所以伯母就又到堂屋里来帮着卷切。豆皮圆圆的,在冒着热气,我们把冷了一点的送给大人们卷成筒状,在那旁边堆着,底下有一个洗干净了的大盆子,上面架一个砧板,放一把大刀,伯母抽完烟,丢掉烟头,开始切。摊的摊,运的运,卷的卷,切的切,还要时不时地把豆皮换换面,让它快点凉,人来人往,家里好不热闹,还有做豆腐的爸爸和大哥他们,他们要推磨,磨黄豆、绿豆和米,磨完了才做豆皮的,那两根扁担架成一个十字架形状,在那里对着摇啊摇的,使劲地摇,扁担下面的一个大袋子掉在下面,很重很重,他们还要使劲地挤,到最后,豆腐做出来了,豆腐脑也喝了,伯母又上场去炒豆丝,给一些大蒜,香喷喷的。爸爸妈妈看我们吃得津津有味就笑得格外开心。伯母也微笑着。
我那时候很知道父母的辛苦,觉得伯母不过是打下手的,不像我的父母那么辛苦,但另一面我又觉得伯母像一个谋士一样不断地出主意,生活经验的确是很丰富的,她没有亲力亲为,但她对这一切的程序是十分清楚的,像一个指导者。
吃完豆皮,交代几句,母亲就不停地操持家务,伯母也辛苦了,她会好好到休息一会儿,第二天仍然有精有神地出去玩。
伯母的生活的确是比较悠闲的,她很会做饭,也舍得花钱买吃的,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好好的,吃了就去玩,有时候累了就在家里边听收音机边打盹。后来她喜欢上了打纸牌,晚上回家也仍然是晚。第二天还是很有精神地出去玩。伯父去世以后,伯母干什么也就更无牵挂了。她的外孙外孙女都大了,不可能要她在照顾什么,只是不知怎么回事,她到女儿那里去的次数增多了。她是极有爱心的人,每次去女儿家里,什么事都做,所以每次回来就苍老了很多,但是每次回来一段时间以后,她必定是又把自己养得好好的了。前几年的一次,堂姐的儿子添了孩子要伯母去帮忙照料,后来,不知怎的伯母瘫痪了,好在一家人都还是耐心地照顾她,她自己也乐观,一直行动不便到现在,我也就再也没有见到她。
我的无忧无虑的生活早已逝去,现在因为自己的不如意而没有去看望她,觉得很惭愧和遗憾,然而我的心中是常常想念她的。回忆起她时,那种亲切感就像是回忆起一个儿时的好朋友,没有对长辈的特别的尊重,而是充满了对友谊的怀念。两代人之间必然是有隔阂的,但是抛开心灵的距离而融入生活的近距离接触时,也必然产生深厚的感情。因为心灵是无穷的,可以不着边际,生活是刻骨铭心的实实在在,是有限得令人无比珍惜又无法忘记的。
秋彦写于 2007年09月28日 1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