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柔嘉,先生说我的名字出自于大雅,柔嘉维则,母亲说父亲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希望我柔和而美善,但我自己并不这么觉得,因为我很少见到父亲,就算见到,他也是微微低下头,瞥我一眼,然后脚步也不停顿的从我身边走过去。我问母亲为什么,母亲总会微微黯了眼神,摸摸我的头,说:“你父亲太忙了,你可不能给他添乱。”彼时我眼神亮了亮:“那是不是等瑟瑟长大一点,帮的上父亲的忙了,父亲就会对我笑了?就像对谨哥哥那样的笑?”母亲只是笑,然后开始咳起来,云汐姑姑让采蘩领着我回房间做女红,像从前一样,像没有尽头的未来一样。
对了,我忘了讲了,母亲不喜欢叫我柔嘉,她喜欢换我瑟瑟,她说,她是在奏瑟的时候见到父亲的,父亲听完一曲,喝彩:公主胸襟高阔,曲中似藏丘壑,令人佩服。母亲说旁人或是夸她乐声昆山玉碎,芙蓉泣露或是赞她风姿高华,如祖母一样有母仪天下之态。母亲说,她听的耳朵都起茧了,隔着屏风那些人能看到什么,不过是借势奉承我祖母和祖父罢了。因此她就多看了父亲一眼,这一眼就改变了她一生。很久很久以后,当她看到淇奥里面描写君子,如琢如磨,瑟兮僩兮。她觉得这就在写我的父亲,她开始日日弹奏“山之高,月初小,月之小,何皎皎。”最终母亲如愿嫁得父亲,她以为那是她自由和幸福生活的曙光,殊不知,这确是一个漫漫无边地狱的开端。这些事情,都是母亲讲给我听的。当时的我心不在焉的听着母亲一遍又一遍的絮絮叨叨,觉得这比先生讲的女则还要无聊。母亲苦笑着看着哈切连天的我,嘱咐着采蘩别让我晚上看那些莫名其妙的书看到太晚。每到这个时候,是我最讨厌母亲的时候。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五岁。我看见兰芷园里重重叠叠的白色,头一次我感受到慌张这种情绪,我问云汐姑姑,母亲去哪里了?云汐姑姑只是抱着我哭,她说:奴婢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小姐的。她一哭我就烦,我最讨厌见人哭,父亲的姨娘们老是哭,小丫鬟们也动不动就哭,我推开她,蹬蹬蹬的跑远了。我想:我可是清河姜氏的嫡小姐呢,有谁会欺负我呢。
后来的日子依然平淡如水的一天一天的过着,母亲请来的西席依旧教导者我诗书礼仪,琴棋书画,只是姑姑请来的女红师傅们一批接一批的辞馆,她们觉得我顽劣不逊,我要么回了她们的绣架,要么把兰花绣得像鳖爬。云汐姑姑没有办法,只好亲自教导我,每次我不听话,她就开始眼泪汪汪的诉说看着母亲从襁褓到去世的一路陪伴,不离不弃。这时候我并不很想念我的母亲了,她的样子开始渐渐在我脑海中褪色,我想不起她抚摸我的青筋毕露的手,想不起她咔出的血,我只会在别人怜惜的眼神中或者和父亲进宫朝贺时在祖父祖母身上瞥见母亲淡淡的影子。
十五生日的时候,父亲第一次主动问起我的生辰,我高兴极了,练了三个月学会了一支舞蹈,也是在那次生日宴上我头一次看见父亲冲我笑,可我却并不那么高兴了,我觉得父亲冲我笑的时候不像冲哥哥们那样温暖,就像是我在院子里看见梅山山顶积雪一样遥远。再后来啊,人们都说我过了及笈就要嫁到北夷了,家里的丫鬟婆子们每次窃窃私语见到我都会停下来然后怜悯的望着我,心照不宣的散开。我再没见过云汐姑姑,据说她撞死在了父亲的书房前。我不明白嫁人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我知道北夷有苍苍茫茫的草原,有一望无际的天空,有眼神湿润的麋鹿,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们会认为嫁到北夷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嫁给谁嫁到哪里有什么区别吗?母亲不就是嫁给了最想嫁的人来了最想来的地方吗?可她得到了什么呢?
可还没等我想明白这个问题,祖父死了,被他自己的第五子刺死在了金銮殿上,祖母被五皇子生母萧贵妃饮了一杯鸩酒随祖父同去了。然后我们家里也来了人山人海的禁军,据说父亲伙同北夷意图叛国。我看见哥哥们以头抢地高呼冤枉,仆妇们乱七八糟,父亲从书房里弹弹衣袖,走了出来,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他第一次停在了我身边,摸了摸我的头,说道:这辈子,对不住你和你的母亲。
我的生命终结于母亲手植槐树下的井里,那一天天上铅灰色的云边泛着淡淡的青光,我像往常一样站在檐下看着檐边滴滴答答的雨滴,滴落在青砖石上,氤氲起好看的光晕,采蘩慌慌张张的塞给我一个包袱,她说:小姐快逃吧,奴婢听三小姐的贴身婢女说家中女眷会悉数没入官妓。我笑笑,把包袱交还给她:“你真觉得我们能出去吗?我一辈子看到最远最远的距离就是城外的城隍庙,我多想,看看墙外面的世界啊。我不想只在舆图里面看见它们。”
我离开之前,又看了看这个我生活了十五年有余的地方,亭台楼阁,草木葳蕤,碧波粼粼,我看见芭蕉叶上油油的水光,看见渐渐凋残的荷花,看见我最喜欢的秋千,我最喜欢站在秋千上荡地飞起,听见街上人声鼎沸,想象那边人群熙熙攘攘。我看见那棵槐树,好高好高啊,高的就像连去了天上。
母亲在向我挥手,她唱着冲襁褓中的我唱过无数遍的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知我心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