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怀念外婆家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老屋。当时年纪小，爱笑爱跑爱冲撞，却不知岁月悄悄伸向这里，企图打碎梦境，造一片新的世界。
外婆有六个女儿，我的妈妈排行第五，我自然也是表姊妹中较小的，到我现在上大学，我的哥哥姐姐们已经结婚生子，我有了许多的侄子和侄女，而外婆和外公也已经老得不像话，再也融不进我们的世界。老屋是用红砖和黄泥建的，门廊都是木制的，正堂顶上排列整齐的圆木桩常常让我限入沉思，不知道大人是如何将这么笨重木头架成房梁。屋里的地面是很紧实的黄泥地，扫地常常能扫一片灰出来。夏天里，外婆家种的大西瓜熟了，常常邀我们几家人都去吃，小孩赤脚踩在黄泥地上，捧着比脸盘还大的西瓜高兴地蹦来蹦去，大人们就聊家事，或者择菜备饭。即便是在三伏天，我们也很少用电风扇，而是齐刷刷把凉席铺在大堂里，等着穿堂风一阵一阵吹拂，有时候睡熟了爱翻滚，一不小心就脸朝黄土，外婆干活回来，总是悄悄拿些垫子让我们垫头，地上很硬，但我们睡得异常香甜，长大后，我再也没有那样安稳无忧地睡过觉。
我的二姨是很喜欢针线活的人，平时总是把针线挂在身上，像这样闷热的午后，也是小睡一会儿，就起来一边照看院里晒的谷物，一边织东西，毛衣啊，拖鞋啊，围巾啊，鞋垫啊，什么都会，我和表妹也时候在旁边看她织，帮她卷线团，虽然二姨总说很简单，比划着教我们，但我们没有一次认真听过，安分一会儿就跑开了。二姨织了很多东西，总是给各家分一点，连我奶奶都有份。有一年夏天，二姨突然因病去世了，外婆身体很差，家里就都满着她，只说在外地工作，可我总觉得，外婆肯定什么都知道，毕竟她们是母女啊。
午休结束，就进入备饭时间。外公和爸爸还有几个姨父去菜园子下面的鱼塘抓鱼，如果有长得丰满的莲蓬，就带回来给我们小孩吃。妈妈和姨妈们忙着择菜炒菜，蒸大锅饭。外婆烧的菜很好吃，因为自家有菜园，什么蔬菜都不缺，再配上几家人带的鱼和肉，晚饭常常能摆两个小桌子。穿过大堂，是一片小院子，一半围起来养了鸡，再有四分之一建了一个杂货屋，剩的地方就是露天吃饭的地方了。大大小小十几口人，我们小孩是没得坐的，盛好饭菜后就一人搬一只小凳子，倒一杯冰冻的饮料去旁边吃饭，也乐得自由。男人们喝酒聊天，女人们忙着上菜添饭，偶尔给小孩夹新上的菜。我最爱喝外婆烧的丝瓜瘦肉汤，大姨炒的鸡脯肉，老爸的水煮鱼，还有各种卤菜。吃完饭，大家也都不着急回家，在院子说说笑笑继续乘凉。这个时候就是我们小孩嬉闹的时间，我们最喜欢捉迷藏。事实上，外婆家很大，正堂两侧各有两个房间，除了两个卧室，另两个都是放杂物的，还有厨房和后院的杂物房，厨房里又有小隔间，堆了成堆的柴火。因为要省电，除了太阳能照到的地方，其他地方都是黑的，我至今没有弄清楚那几个杂物间的样子。对于太黑的地方，有人是不敢去找，但有人有勇气躲在那儿，于是那些地方成了我们心中的秘密基地。杂物房里有两个一米高的圆柱形储物桶，快赶上我们的身高，里面都是外婆煮好的熟花生和瓜子豌豆，我们时不时跑进去抓两把装在口袋里，每次当我们踮起脚尖都够不到底部时，外婆就往里面添新的。
我读初中时，老屋已经是危房，院子里的小土屋常常被大雨冲倒，为了让两个老人住得安心，家里六姊妹开始商量造新房的事，我那时还年幼，并不关心家里大人的事，不知道为这件事大人们有多头疼，从拆老屋到建起很高很大的三层小洋楼，大概花了两年时间。那时大家暂时借住在村里一家空置的房子里，我放假的时候也常去住，那也是很快乐的一段时光。外公和大姨父还有爸爸经常去现场照看进度，有时候也动手，大姨和妈妈还有外婆给大家做吃的，忙农活。我们小孩子在新借来的房子里“探险”，吵吵闹闹。大人顾不上管我们，因为新家没有电视机，爸爸就将家里的影碟机带来给我们解闷，还带我们去街上买了好多童话和寓言故事的碟片，夏天的夜晚，我们几个小孩子就窝在一起看《拇指姑娘》，看《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有时候夜很深了，大人们打着鼾呼呼大睡，我们还乐此不疲地“追剧”。那时候全家像期待一个新生儿一般期待新屋的建成。爸爸常常拿着图纸告诉我工程进展到哪一步，但因为施工现场很危险，我们只会在傍晚天黑人散的时候打着手电筒跟着外公去看。外公夜晚要照看施工的材料，所以就直接打地铺睡在一楼的水泥地基上，我们常常吵闹着也要住下，每每都被外公驱赶回家，因为怕我们受不了太多蚊子叮咬。
我上高中的时候房子已经建好了，房子又大又高，每一个房间的布局都如爸爸图纸上画的那样，而且正面的外墙上都贴上了金色的瓷砖，每层都有一个半圆形小阳台，看起来很是气派，那时候旁边的房子都还是原来的老样式，我们的房子一时间成了大家的谈资。
“这房子花了不少钱吧？”
“平时还看不出来，他们家挺有钱的啊！”
“这没儿子有没儿子的好处啊，几个女婿出钱帮着建的，看来往后几年他两个能享享清福喽！”
“这说不准哦，将来还不知道这房子归谁呢！”
“听说是大姑娘和五姑娘帮着建的，那将来拆迁，这怎么分呢？”
“那肯定是谁建的谁受益啊！”
“他家六个女儿呢，其他几个就眼看着吗？”
“说不准哦，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像这样的话自然也传到了家里人的耳朵里，只是新房刚建成，大家都是高兴的，装作没听到，但是所有未解决的问题，都会积攒下来，爆发的那一天，我才真正意义上体会到什么叫“人情寡淡，利益为上”，即使是在亲人之间。
新房子的户主上写了外公、大姨和大姨父、还有我爸爸妈妈的名字，这座三层小洋楼正式被平均分配给了三个小家庭，外公外婆住在一楼，我家在二楼，大姨一家在三楼。有了结实的墙壁，外公外婆的生活起码不再受雨水天气影响，这是建新屋的初衷。我们一家不常住在这里，所有没有装修，只在房间里搭了简单的床铺。我高中住校，只在每年的寒暑假来一趟，当我仍抱着欢喜雀跃的心情来时，桌上依旧有甘甜的西瓜，可是大家已不像从前那样谈笑，我总觉得，有很多东西不一样了。
两位老人的年纪渐长，经常会生病住院，即使不住院，平时生活也有很多不便，养老问题慢慢浮现出来，吃饭的费用，住院的费用，水电媒气，都该谁来承担？大姨一家将三楼装修完毕后，就在这里长住下来，单独开火烧饭。暑假里，我和弟弟还有从小和外公外婆一起长大的表妹，就和外公外婆一起吃饭。有一天吃饭时，大姨将我们吃饭的场景拍给三姨。三姨远嫁，几乎不回来。照片里外婆端菜过来，我们几个小孩围在桌边等吃饭。这本是很正常的场面，可是三姨不高兴了，在家群里质问，为什么我们几个这么大了不知道帮着做饭，白吃白喝吗，尤其是我，高中快毕业了，为什么自己做不了饭？这一下把我问住了。后来，三姨又单独发微信跟我说，在她们广州，长这么大了还不干活是要被批评的，外婆烧这么多菜会很累，让我不要白吃白喝。我心里很不舒服，对这个本就见面不多的三姨多了陌生感，但还是礼貌性地答应了。第二天，我让爸爸给我在二楼搭了简单的煤气灶，开始做饭给自己和弟弟吃，不管外婆怎样喊我吃饭，我都没下去，那时一边赌气，一边又心疼外婆。如果我是外婆，外孙来玩，自己做了一堆好吃的，可是他们不吃，我应该才难过。在我的坚持下，外婆终于不再喊我们，只做三人份的饭，三姨也终于无话可说。吃饭时三家各自开火，冷清极了，再也没有热闹的气氛。没过多久，外婆生了一场大病，回家后卧床不起了好长一段时间，大姨和妈妈轮流照顾，但是费用问题终究需要解决。我只记得那个夜晚，我因为第二天有一场很重要的考试，早早就躺下准备睡觉，堂屋的光亮透进卧室，外婆的五个女儿（三姨不回来）在讨论她的养老问题，外公想为长在身边的外孙女留下一点积蓄，不肯将积蓄拿出来用，其他的姨妈认为大姨和我们家已经用老人的地建了屋，应该多尽养老义务，而另一方又认为自己已经花了人力精力，那么费用该其他人承担。我在昏昏沉沉的睡意中听到大人们在争吵不停，外婆在对面的卧室靠着床头沉默着，表哥刚成家，带着妻子从武汉赶回来代表已故的二姨参加家庭会议，前几年，他也还只是个孩子，如今也被迫成为一家之主。我不知道外婆心里是怎样的凄凉和不安，是病痛的折磨还是心灵的折磨更厉害。那晚的争吵并没有结果，表哥又连夜赶回武汉，我不知道事情最后如何解决的。每个人离开父母，都将建立自己的小家庭，很多事情都需要考虑自己家庭的利益，大家都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都没有错。
新房子建成后，在我的印象里，很少有像在老屋那样大的家庭聚会，即时是吃年夜饭，大家为了不起争执，也只是说些应景的话。其他的姨妈们也很少来，可能是不像从前那样自由，老屋是她们六姊妹从小长大的地方，而现在已经被新的水泥瓷砖所代替，每个房间都有归属权。拆迁的通知在新房子建成两年后正式传达下来，为本就不和谐的大家庭带来新的考验。我已经上大学了，对这些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但仍无力改变。拆迁的赔款怎么分配？拆迁后配置的新房子怎么分配？新小区还没建成时，两位老人还有小表妹的租房费用怎么分担？我的小表妹是六姨的女儿，因为六姨离婚后没有抚养能力，外婆就一直养在身边。外公是个脾气很怪的人，只是为自己没有儿子这件事遗憾，对几个女婿很看不惯，而且十分偏心不在身边的，生活过得稍差的女儿，比如我的三姨，四姨，六姨，而对于经常照顾自己的女儿总是恶语相对，比如我的大姨和妈妈。外公希望将赔款尽量多地存给小表妹，还要多分给只在言语上尽养老义务的三姨，租房的费用让几个女儿承担。其他人的意见都不一致，有人说只承担两位老人住房的费用而不管小表妹，有人即不想出钱也不想拿钱，有人想少出钱多拿钱，有人想要房子。外公常无端责骂大姨父和我爸爸，否认他们建新屋的功劳，却不承认当初提出要建房子时只有这两家站出来。空旷的水泥墙要么是回荡着吵闹谩骂声，要么是无边的寂静，表妹上学时，偌大的三层小楼里，常常只有两个头发斑白老人默不作声，一个在为病痛所折磨，一个在思量着如何将这已经四分五裂的家撕得更开。
我已没有去外婆家的兴致，常常是有必要的事才去。偶尔去看望外婆，外婆哼哼唧唧地说不清楚话，只是柱着拐杖看远处。老屋门前那颗树，刚种下时还没有我一半高，现在已经能撑下一片树荫了。我常望着它出神，后悔没有将老屋里的一屋一椅拍下来，不知道将来还会有多少记忆被冲散，以致于我可能会再也记不起来它的样子。外婆拉拉我的衣襟，指着后院菜园，磕磕巴巴地说：“欢伢，地里有新长的大西瓜，想吃自己去摘哈。”我不禁泪涔涔，外婆还记着我喜欢吃西瓜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