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熟了

后备箱啪嗒一声扣上时,沈建国听见葡萄藤在院墙里沙沙响。八月的阳光把柏油路晒得发软,他弯腰拍了拍后备厢,像安抚着一整个夏天的重量——六只泡沫箱码得整整齐齐,紫黑色的巨峰葡萄在箱里沉睡着,果皮上的白霜还带着晨露的凉意。

“路上慢点。”妻子在院门口挥着手,围裙上沾着点点葡萄汁,“记得把三婶要的那箱留最上面,她腰不好。”

沈建国应着发动了车。后视镜里,自家的小院渐渐缩成个绿点,葡萄架爬满了南墙,去年刚搭的钢管架还锃亮。种了十年葡萄,今年是头一回想把收成送遍亲友。

第一站是城西的老丈人家。岳父正蹲在楼下侍弄月季,看见沈建国搬箱子,直起腰来哎哟一声:“这得有三十斤吧?”

“刚摘的,您尝尝。”沈建国把葡萄箱搁在客厅茶几上,泡沫箱一打开,甜香就漫了开来。岳母从厨房端出洗好的葡萄,水晶样的果肉在瓷盘里滚着,“前儿你表妹还说想吃你家的葡萄,说超市买的总带着股水腥味。”

“那我等会儿绕过去给她捎一箱。”沈建国剥着葡萄皮,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滴。岳父忽然指着箱子角落:“这网套怎么换了?去年还是红的。”

“今年买的绿网套,防压。”沈建国笑了,“您还记得挺清楚。”

“你头年送葡萄,用的是装苹果的纸箱,一路颠得全烂了。”岳父慢悠悠地说,“你岳母心疼得直骂你毛躁。”

沈建国挠挠头。确实有那么回事,那年他刚学着种葡萄,收了两筐就急着显摆,结果半道上纸箱散了架,紫红色的葡萄滚了一地,像摔碎的夕阳。

从老丈人家出来,沈建国拐进了表妹住的小区。表妹在保险公司上班,接电话时嗓门亮得很:“哥你等我十分钟,我这客户刚到!”

他在楼下等了会儿,看几个老太太围着垃圾桶挑拣纸壳。其中一个穿蓝布衫的抬头看见他,眯着眼笑:“小沈?来送葡萄啊?”是住在对门的张奶奶,去年帮她搬过轮椅。

“张奶奶,您尝尝。”沈建国从后备厢拎出一串没装箱的葡萄。老太太捏着一颗放进嘴里,眯起眼咂摸:“比去年甜。”

表妹风风火火地跑下来,高跟鞋踩得噔噔响:“我妈昨天还念叨呢,说你家葡萄该熟了。”她接过箱子往办公室走,“我们同事都等着呢,去年你送的那箱,被我们分着当下午茶了。”

沈建国看着她的背影笑了。去年表妹刚怀孕,孕吐得厉害,就想吃口酸的,他特意选了串青紫色的送去,没想到倒成了办公室的稀罕物。

车往城东开时,路过母校的巷子。沈建国忽然打了把方向盘,停在老教师宿舍楼下。三楼的阳台晾着件蓝白格子衬衫,那是王老师的。

他搬着葡萄箱爬上楼梯,敲了敲门。门开了,王老师戴着老花镜,手里还捏着红笔:“是建国啊?快进来。”

书房的书架上摆着个玻璃罐,里面盛着去年的葡萄皮。“泡的酒快好了。”王老师指着罐子笑,“你师母说比超市买的甜。”

沈建国想起高二那年,自己在作文里写想种葡萄,王老师用红笔批了句“要像葡萄藤一样,把根扎深”。如今葡萄藤爬满了院墙,王老师的头发也白了大半。

“这箱您留着,”沈建国把葡萄放在书桌上,“师母要是喜欢,我下次再送。”

“别下次了,”王老师拉着他的手,“周末带孩子来吃饭,让你师母给你们做红烧肉。”

从老师家出来,太阳已经偏西了。沈建国看了眼导航,还有两户要送。车刚拐过街角,就看见三婶在公交站牌下张望。

“婶,您等车呢?”沈建国摇下车窗。三婶看见他,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正想给你打电话呢,你三叔说想吃你家的葡萄。”

“刚摘的,给您放后备箱了。”沈建国帮三婶把箱子搬下来,“您慢点拎,别累着腰。”

三婶摸着葡萄箱,忽然叹了口气:“还记得你小时候吗?偷摘邻居家的葡萄,被追得满街跑。”

沈建国笑了。那年他七岁,三婶把他藏在自家柴房,还塞给他个烤红薯。如今柴房早拆了,三婶的背也驼了,可手里的葡萄箱还是稳稳的。

最后一站是妹妹家。外甥女在楼下跳绳,看见沈建国的车,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舅舅,葡萄熟了吗?”

“熟了,给你留了最大的一串。”沈建国把葡萄箱搬进客厅,妹妹正在厨房做饭,油烟机嗡嗡地响。“刚摘的?”她探出头来,“我昨天还跟我家那口子说,该去给爸妈送点了。”

“我已经送过了。”沈建国帮着择菜,“爸说你种的月季开花了。”

“开了好几朵呢,”妹妹笑着说,“等周末摘给妈送去。”

饭桌上,外甥女捧着葡萄啃得满脸汁水。妹妹忽然说:“哥,明年多种点吧,我同事说想吃。”

沈建国看着窗外,晚霞把天染成了葡萄色。他想起早晨摘葡萄时,妻子说今年的葡萄结得密,压得藤都弯了腰。那时他还愁吃不完,现在倒觉得,这沉甸甸的葡萄,原是要分着吃才甜。

返程时,天已经黑了。后备箱空了大半,只剩下个空箱子,里面沾着几片葡萄叶。沈建国打开车窗,晚风带着青草的气息涌进来,像是谁在耳边说,葡萄熟了,该回家了。

车开到院门口,妻子正站在路灯下等他。“都送完了?”她接过他手里的空箱子,“三婶说什么了?”

“说下次要跟我们学种葡萄。”沈建国笑着,看见院墙里的葡萄藤在月光下轻轻晃,像是在点头应和。

厨房里,洗好的葡萄在碗里闪着光。沈建国拿起一颗放进嘴里,甜汁在舌尖炸开时,他忽然明白,这葡萄藤结的哪里是果子,分明是把散落的亲友,又串成了一串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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