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时候,河坎上的草就已经长得葱绿逼人了。露珠在上面泛着晶莹的光,太阳出来后,草叶的边有点毛绒绒的,像孩子脸上细密的汗毛,春生忍不住上去摸上一把,湿漉漉的沾了一手。
今天,春生起得格外早,猪已经喂过了,哼哼唧唧的在圈里散步。父亲前年得了病,春生高中只读了两年,就退学回来帮着家里干农活。昨儿舅舅回来,妈妈在屋子里和他商量了半天,舅舅答应今天要带春生去镇上的裁缝店里去学手艺。
春生的妈生得很高挑,那件灯芯绒的夹衣后襟吊着,松跨跨的挂在身上,脸色已经由做姑娘时的白净转成了灰黄,眼前的春生比她高了一头,她垫着脚帮春生整了整衣领,眼圈有点红。春生拽着手里瘪瘪的包袱,眼神里有点不舍还有些兴奋,他扯着妈妈的手说:“你少干点儿活,有什么事就托人给我捎个话!”走了很远了,春生回头还能看见小路上伸着脖子的妈妈,还有她身后盛开在路边鲜黄的迎春花,春生的眼前渐渐模糊。
镇上的布店在街中心,是最热闹的一个市口。红红绿绿的各式布匹分门别类的立在一间一间的格子里,花洋布、黑平绒、毕叽、织工呢宽宽厚厚、齐齐整整的站在木格子里,仿佛列队的士兵。那些较贵重的杭罗、府绸、香云纱,和各式鲜艳的绸缎被面被收纳在柜台的玻璃隔板下,娇宠得似大户人家的小姐,轻意不露面。李师傅的裁缝手艺在镇上有很有名气的,他的裁缝店就安置在布店里,不知是李师傅的手艺带动了布店的生意,还是李师傅依靠着布店经营有道,于是他手里的活计总是停不下来。平日他基本就在店堂里,架一副老花镜,拉着春生一人一头拽着衣斗子里的弹线轻轻的弹在布料上,留下一道道划痕,然后专心在案板上裁裁剪剪,案板下慢慢积下了细碎的布条,踩上去柔柔软软。
师傅先让春生学着踩缝纫机,一块块剪裁好的布料慢慢的缝合在一起。春生伏在机器上做得很仔细,间或用镊子仔细叠起边缝。他做的衣服针脚均匀密实,做工一丝不苟,李师傅最反感粗针大麻线的活计,看见不满意的非得拆了重来。现在纯手工的活很少有人做了,大家如今都喜欢这密密的针脚,结实又平整。来往的客人对这个有点腼腆又清秀的后生有点偏爱,春生虽单薄却挺拔,做衣服的大婶喜欢让他帮忙试试衣样子,也喜欢怜惜的顺势拍拍他瘦削的肩。
师娘是个温和的人,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坐在门边的一张小板凳上,锁眼、拷边、盘扣的小工活都是她做。她时常抓一把纽扣埋着头找寻,看上去像是在拣一颗最饱满的香瓜子!春生喜欢闻师娘头上的味儿,师娘告诉过他:那是谢馥春的桂花头油。春生偶尔盘算着等哪天挣了钱,也给妈妈买一瓶。
铁熨斗冒着蒸汽,水气缭绕里,师傅将做好的成衣高高挂在店堂的一根竹竿上,每件下摆上会粘一块布头,写上衣服主人的名字!做衣裳的人络绎不绝的来。
一到夏天,生意就更忙了!
春生已经开始正式学手艺了,之前帮着量过的几件衣裳尺寸都拿得不错,师傅也乐得清闲。今儿先来的是个教师,教书的先生格外讲究些,拉着张脸,腰挺得僵直。春生拉着皮尺有点紧张,好在他原本个头高,站在人前也不显得单薄怯弱。李师傅在旁边瞄着,等他量完了再上前复核一下,点点头也就坐下了,春生松了口气,嘴角有一丝略微的得色。
这是个夏日的午后,布店里的服务员手不停地用一根长长直尺帮顾客丈量选中的布料,剪刀在一头剪一个小口子,用力一扯, 伴着 “刺啦”一声的脆响,布会被一分为二。春生最爱听那声清脆的裂帛声,如《红楼梦》里晴雯撕扇后的酣畅和愉悦!手生的店员会让顾客帮着拽住另一边,沿着两个角滋拉出一条直线,布料随即便抖落下来。收银员坐在用玻璃隔起来的高高的收款台上,面对从她的头顶延伸出去的四五条如蜘蛛网般的铁丝,用力将一个夹着零钱和发票的大铁夹子,“哧溜”一声滑向那些店员的方向。店员边说笑着边抬手取下夹子,找零钱、留收据、递布料,忙而不乱。
爱莲是和妈妈一起走进了布店的。她是镇上的姑娘,爸爸是个海员,物质生活相对优越!已经上高中的她和妈妈站在一起,会比妈妈冒出个头尖。每回学校做早操,爱莲总要下意识的拽一下衣摆。她的腰纤细柔软,弯腰的时候会露出一截淡淡的粉白,就像一个快熟的桃,毛绒绒的里面包裹着粉嫩的果实,走近身旁,能嗅出甜蜜的味道来!
爱莲第一次来到裁缝店里的时候,春生就觉得店堂里突然就亮堂了,仿佛一缕明媚的阳光晃了春生的眼,她睁着眼睛好奇又坦然的盯着春生,盯着他脖子上挂着的仿佛系于妇人们腰间的那根皮尺。突然的,春生的脸就好像中秋时的捂熟透的柿子,红得脸上的毛孔都能清晰可见,春生突然有点羞怯、自己的打扮是不是太可笑了?这份不自信和失意让他不禁有点恼怒,以至于面对近在眼前的爱莲,不由得生出点冷淡和不屑来!爱莲要做一件碎花的短袖,她轻声的对春生说:要合身才行!春生低垂着眼睛说了声:我知道!爱莲笑眯眯的在春生面前微微打开手臂,春生的软尺悠悠的圈在爱莲饱满的胸前,春生突然觉得手软软的,少了平日的从容和沉着,匆匆忙忙的量好后便转过头去记尺寸,再也不看爱莲一眼。
一件衣服一般会等个几天才去做,独独这件,春生却提前了,没等爱莲再来试,衣服就已经成型了,爱莲穿着特别合适,于是又拖着妈妈买了好几段新布料。爱莲的妈说:这孩子一大,就知道作怪了,就喜欢抱新鲜!说得爱莲脸红红的。那个夏天,频繁出入布店的爱莲像一只翩飞的蝴蝶硬生生的闯进了春生的心里,每夜在春生的梦里忽远忽近的舞蹈。春生睡不好却眼神灼灼,他知道爱莲什么时候会放学经过布店门口,他会在那个时候到门口扫扫地、洒洒水。爱莲路过时,眼神会飘飞过来瞄上一眼,然后低着头抿着嘴偷偷的笑!
春生的舅舅和李师傅很熟,经常会在师傅家喝得满面通红的才走。春生就住在李师傅家后院的一个小厢房里,里面搁了一张小木床,春生平日里帮师傅挑水,打扫卫生,吃完了饭,帮师娘刷了碗就可以待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了。这时的春生最快活,厢房里有一扇窄窄的窗户,躺在床上的时候能看见天上的月,过了初七,月儿渐渐丰满,空中有莲花般的云,月在其中忽隐忽现,像极了春生浮云一般的心事。
天渐渐凉了,睡不着的春生就爱去镇上晃荡,小镇上的人歇得早,周围很静,只听得秋虫唧唧的声响,这份声响却衬托出一种比寂静更静的静,春生站在爱莲家的房前,屋子里还亮着灯,爱莲应该还在看书吧?春生心里有一丝宽慰,他把一瓶桂花头油悄悄的放在爱莲的窗前,默默转身走了。
已是中秋了,桂花的香气已芬芳浓郁,嗅一口就能醉倒。月光照得院子里亮堂堂的,师傅已经睡了,整个院子静悄悄的,虽然有丝丝的风从窗户边吹进来,春生还是把竹椅搬到了院子里,仰躺着呆看玉盘似的明月,多像爱莲那白嫩的手臂啊?突然的,春生又躺不住了,浑身上下只觉得燥得慌。院角里有个小水缸,春生走过去舀了一勺,咕嘟咕嘟的灌下去,再看看水缸里自己的影子,一层层模糊着荡去,和春生的心思一样乱乱的归不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