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一生中有过许多好老师，他们令我崇敬和怀念。然而，最令我刻骨铭心的要算是欧阳汉水老师了。他是我高中时的老师，虽然相处只有两年，但他带给我的那些温暖和感动，让我一生也不能忘怀。
前些年的一个夏天，我们在樟树城相会，这是一别四十六年后的重逢，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谈笑中，欧阳老师送给我一张泛黄的旧照片，那是我们73年高中毕业时全班同学与老师的合影。那年我仅有十七岁，还是一张娃娃脸，欧阳老师当初也只有20多岁，显得英俊潇洒。看看照片里一头黑发，满面春光的欧阳老师，再看看眼前已是白发苍苍，腿脚不便的他，心中不禁有些黯然。然而他那洪亮的嗓音，炯炯的目光依旧闪烁着青春岁月的灵光。捧着这张泛黄的老照片，我品味到了一位老师几十年如一日对学生默默守望的深情厚谊。激动之余，欧阳老师又递给我一张巴掌大的小纸片，这是一张字迹几乎褪去，并且过了塑的笔记本撕页。待我仔细观看，天哪！我惊讶地发现，这竟是我46前写的一首打油诗。上面记录着1973年7月6日中午12时，阁山五七中学“野营探路小分队”季文祥、欧阳汉水、陈华金、陈精益、饶俊峰登上五脑峰的情景：“骄阳直射照山冲，五仙腾云到此峰 ，俯瞰赣江飘玉带， 仰望战鹰舞长空”……看着这张老旧的纸片，读着当年幼稚的小诗，我的眼睛湿润了。一位才高八斗的老师竟将一个稚嫩毛孩的随意之作用心珍藏了近半个世纪，这是一种什么情怀？这种无声无息地关爱，让我感到了心灵的震撼。
欧阳老师从小生活在城市，他的理想是当一名物理学家，并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厦门大学，当他走进校园赫然看见“欢迎你未来的物理学家”横幅标语时，不禁心驰神往，热血沸腾。他发奋地学习，刻苦地钻研，并以近乎满分的物理成绩毕业于厦门大学，他渴望自己的理想能够一一实现，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然而，现实将他的理想击得粉碎。1971年深秋，一张通知书将他分配到江西省清江县（现名樟树市），到了县城后又被一部拖拉机风尘仆仆地拉到了阁山垦殖场五七中学。学校位于让山分场的一个荒凉的黄土山坡上。秋风瑟瑟，满地落叶，当他提着行李灰头黑脸地走进这个破旧校园的时刻，心里凉到了极点。
穿过阴暗的走廊，走进一排低矮的宿舍，迎接他的卧室是土砖房篱笆墙，举手能够摸到房瓦，抬脚可以迈出窗台。一阵阵膻骚味不时扑鼻而来，因为校舍是由原来羊舍改造的，东头是师生的宿舍，西头还圈养着几百头绵羊，人羊混住，那气味可想而知。
离欧阳老师寝室十几米的地方是食堂，这里没有为老师开的小灶，只有一口硕大的铁锅，一百多名师生的米饭一锅煮，青菜、咸萝卜、锅巴饭是这里常年的美味佳肴。
教室是手工面条作坊改造而成的，坑坑洼洼的泥地上，摆着一排排老旧而开裂的课桌，屋檐下砖缝里塞满了挡风的稻草。窗户上没有几块完整的玻璃，被风撕碎的塑料薄膜在窗框上哗哗作响，同学们冷得直打哆嗦。询问学习进度，高中年级连初二的课程都没学完……
欧阳老师是厦门大学的高材生，如今来到这个穷乡僻壤，这对于我们人才匮乏的五七中学来说，真好比是鸟巢里飞来了一只金凤凰。师生们都特别的高兴，敲锣打鼓热情地欢迎他的到来。大家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这位第一个来到我校的名牌大学生，热切期望他能给学校带来新气象。于是大家把他看成是万事通，学生们整天围着他问这问那，就是休息时间也不消停。在校的其他老师也来向他讨教，数、理、化、体各科无所不及，几乎成了学校的全科老师，教学任务十分繁重。
寒冷的天气，繁重的教学，极差的伙食，难熬的胃病，使他感到身心憔悴，体重从一百多斤骤然瘦到了80多斤。前途渺茫，举目无亲，身单体弱，情绪低落，几乎使他丧失生活信心，人生到了崩溃的边缘。
正当欧阳老师处在人生最低谷的时刻，师生们向他伸出了一双双热情的手。看到这位比自己年纪大不了几岁的师长日益消瘦，许多同学感到十分担心。有的怕他孤单，成天围着他转;有的怕他受寒，为他修补宿舍;有的怕他劳累，为他打饭洗衣，甚至端好洗脸水。有的同学就是从他门前走过也要停住脚步探望一下他，还有同学为了给他治胃病翻山越岭采来灵芝。一颗颗火热的心，一张张纯真的脸，一双双期盼的眼睛，似一股温暖的春风，吹进了欧阳老师的心田。面对学生们浓浓的敬意和深深的信赖，欧阳老师感受到了人生的价值，他不知不觉地爱上这群朴实的孩子，继而一种使命感充满了他全身。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振作起来，把自己所学知识竭尽全力地传授给学生。他根据五七中学文化课基础较差的实际，首先抓了高一班的补课。他要把拉下的初二课程全部给学生们补回来，也就是说两年的课程要在一年中上完。为实现这个目标，他起早摸黑开夜班，有时一天要上十几节课。他认真备好每节课，批改好每本作业，常常要工作到深夜，甚至通宵达旦。每次起夜上厕所，总能看到他那单薄的身影在灯下批改作业，或是在屋外的水井旁捋着袖子打着赤脚搓洗衣服。
在欧阳老师的带动下，学校的学习风气大变，全校各年级掀起了一个个学习达标高潮，许多同学天刚蒙蒙亮就起来读书，有的打坐于水库边，有的出没于树林中，书声琅琅，笔影亢亢，好一派奋发向上学习景象，催人奋进。到了夜晚，同学们的学习热情依然不减，尽管寝室电灯熄了，但仍旧有不少同学在点着煤油灯学习，为了不影响其他同学休息，有的同学想出办法把煤油灯放在竹筒里，再在竹筒上钻一个洞，将微弱的光亮透出来看书写字。
我原本是不喜欢物理课的，但他的到来让我迅速地爱上了这门课。有一次，我见他在卧室里将一段细小的铜丝搭在晾衣服的铁丝上，接上一只二极管再连上耳机，瞬间就能收到电台节目，这简直太神奇了，让我十分着迷。以后他又买了一些零件，手工安装了一台收音机，让我羡慕得五体投地。于是我在背地里偷偷地学他装收音机，没有钱买零件，自己用纸壳板做线路板，用各色棉线做电路，再用木头竹片和铁丝仿做零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拼凑出一个二管收音机模型来。虽然很丑陋，可我敝帚自珍，爱不释手，就是上课的时候也要在屉子里偷偷摆弄这块宝贝。一次欧阳老师上课，我依然故伎重演，这点小把戏怎能躲过欧阳老师的火眼金睛。他突然大声地要我站起来，刹那间，我满脸通红，手足无措，正等着挨批。欧阳老师迅速把我的拙作从桌子里抽了出来，高高举在手中说："大家看看他在干什么？"课堂上鸦雀无声，气氛紧张。大伙都以为我犯事将要接受惩罚,可接下来欧阳老师却非常认真地说：“这是一个仿做的二管收音机模型，你们都要向华金学习，想办法动脑筋把学的东西用在实践中去。下一步我们的实践课是学装收音机，为了提前熟悉线路焊接，减少零件的损坏。大家都必须事先制作一块模板。”本以为会挨批，没想到竟得到了一番表扬，这使我学习兴趣大增。在欧阳老师的指导下，我第一个完成了二管收音机的安装。听到收音机传来的美妙声音和歌曲，心中有说不尽的说欢喜，仿佛自己一下就成了一个了不起的无线电专家似的。尔后我还根据舌锁喇叭的发声原理，用玻璃小罐自制了一个大耳机，并偷偷接在广播线上蹭音乐，有时还挂在低矮裸露的电话线上搞点窃听的小把戏，一时间对无电线传播知识着了迷。
欧阳老师在教学上是十分严肃认真的，为检查学生各自学习的真实水平，他对每个单元的测验是动真格的。他特别反对弄虚作假，为了防止作弊，他严格监考。记得教里黑板旁有个装米的大木桶，每次测验和考试，他就把椅子放在木桶上监考。居高临下洞察秋毫，谁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在严厉的同时他又赏罚分明，对多次实践证明在考试中不会作弊的学生，实行无人监考的宽松政策，学生可以独自带卷子出考场去做。信赖二字重千金！在班上，我是属于年纪较小个头较矮之类，坐在最前排，常年就在欧阳老师的眼皮底下，自然是不敢有所造次，于是也被列入了免监考之列。一次测验有几套题目实在做不出，怕分数太差难为情，当时真想偷看一回，然而，老师的这番信任岂能亵渎？常言道：“人生最恨是失信”。想着这些，我坚守住了底线，虽然成绩考得不好，但心里却感到一种少有的轻松和坦然。
在师生们坚持不懈的努力下，我们终于将所有拉下的课都补了回来，顺利转入正常的课程。在七十年代半农半读的五七中学里，这种浓厚的学习风气，是十分难得的。风景这边独好，正是阁山垦殖场五七中学当初真实的写照。
欢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1972年的冬天。这年的冬天仿佛来得特别早，加上久旱未雨，学校附近的水库和水塘都干涸见底了，全校百多号人只靠山头一口井维持用水。开始每人还能分到一脸盆水，后来就困难了，莫说是洗脸泡脚，就连保证全校人的用膳都成了问题。我的手冻得像两个开裂的大馒头，双足红肿，脚跟溃烂，以至袜子与冻疮脓血粘在一起，待强力剥下，鲜血直流，加上受寒发炎，我的两只脚既不能穿鞋又不能走路，一阵阵的激烈疼痛，让我呻吟不止，我只能躺在床上伤心地哭泣。昏睡中，我梦见自己被父亲接回家中，他将我的双脚抱在怀里，用热毛巾在给我擦脚，我感到特别的温暖，突然毛巾擦到我伤口，我痛得叫出声来。当我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却发现是欧阳老师蹲在了我的床边为我擦伤口，身边燃着一个木炭小火炉，里面放了一个白萝卜，白萝卜被切成两段，上半节为盖，下半段中间掏空的部分盛满了冒着热气的菜油。他是在用烤热的萝卜沾菜油为我的冻疮擦摩消肿。看到眼前这位消瘦而又近乎冷峻的年轻师长，此刻却像慈父般的护佑我，我的良心真的有些过不去。老师他本身就是个患病的人啊！他是怎么知道这个治冻疮的土方的呢？想必花了很多心思去寻方问药，想着这些，我不禁心头一热，泪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欧阳老师却很平静，他说：“脚都烂成这个样子了，就不要去打篮球了，要学会保护自己。”
欧阳老师就是这样的人，细心地观察人，默默地关心人，悄悄地做好事，静静地承受压力，平静冷峻的外表下，深藏着一颗善良而炽热的心。记得当年初二班有个学生突发大病，生命垂危，被送进了树槐医院抢救。抢救期间，欧阳老师冒着被传染的风险，几乎每天都要从学校步行到树槐医院去探望，哪怕是因上课耽搁，摸黑赶夜路也要前往，并积极求助院方全力进行救治。后来这位同学因抢救无效去世了，欧阳老师痛心疾首哭得比谁都伤心，好长时间他都沉浸在惋惜和哀痛之中。
欧阳老师十分关心学生的身体健康，在用心抓好学生文化学习的同时，还十分注重学生的体育锻炼，要求大家要做到德智体全面发展。那时学校既没有锻炼场地，也没有体育设备。欧阳老师就根据学校的地形地貌规划出了运动场地的位置，并身先士卒率领同学们搞测量，平土地，做器械，因地制宜地在学校中央修建了一个篮球场，尔后又围绕学校修了一个四百米的跑道。虽然都是黄泥巴的地面，但却给孩子们带来无穷的欢乐。
当春天到来的时候，这里呈现出一派勃勃的生机。金色的油菜花开满山坡，学校周围都是成片的果园。这里也是花的海洋，东边梨花盛开，西边桃花灿烂，北面湖水碧波荡漾，南面稻田春耕正忙。清晨学生排着长队在新修的跑道上晨练，口号声声，脚步铿锵，歌声嘹亮。傍晚篮球场上你追我赶，龙腾虎跃，哨音笑语飞扬。在这些体育活动当中，最耀眼的还是欧阳老师。他个头虽然不高，但跑得最快，百米赛跑全校无人能及。篮球场上，他灵活多变蹦得最高，个头比他高大的人也不能挡住他前进的步伐。他上场总喜欢光着脚，穿着一条蓝色的棉绸裤，飘飘欲仙，跑起就像一道蓝色的闪电。球在他手里转瞬就投进了篮筐，引来师生们一阵阵地喝采。
欧阳老师从福建只身来到江西，一心扑在教学上，个人的问题丢在一边，以至三十多岁时还是单身一人。常言道，好人有好报。我的一位邻居大嫂见他有才有德，是个靠得住的人，就主动将自己家的侄女介绍给了他。这是一个美丽而热情的姑娘，我在读小学的时候就认识。她几乎每年的寒暑假都要来大姨家，帮助带小孩做家务，把家里打点得井井有条。一头黝黑的秀发，扎着两根长长的辫子，身体健康，性格爽朗，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后来她还当了乡里“铁姑娘突击队”的队长，成了远近闻名好姑娘。或许是太优秀的缘故，旁边的小伙子她一个也没看上。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这欧阳师母的宝座就非她莫属。他们之间虽然没有轰轰烈烈恋爱的浪漫，也没有海誓山盟的甜言蜜语，但彼此一见倾心，肝胆相照。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爱就是一世一生。欧阳老师常说：“爱妻是上帝赐给我的厚礼，艰苦的岁月伴我同行，无怨无悔。我曾几次脑梗病危，都是在她的精心照顾下得以康复，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
如今他们回到了老家泉州，享受着天伦之乐。女儿在大学任教，外孙也是出类拔萃，在名牌学校的科技活动竞赛囊括了两个第一。我想欧阳老师早年想做个物理学家的理想，要在外孙身上实现了。看到欧阳老师晚年生活这样幸福温馨，我为他感到欣慰。愿好人一生平安！祝恩师美意延年！
陈华金 于2022年9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