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夜之前,雯骅并不是我这粗浅人生经验里所认知的那种优雅老去的女性。
她声如春树里嗷嗷的早莺,逢人必称“宝贝儿”;她的发从未梳起,大眼上方永远遮掩着厚厚的刘海;她脚踩着常年不变的厚底运动鞋,还总搭上让人琢磨不透的衣服。她爱在和并不相熟的人轻挽起那人的胳臂,但这于一个绝对慢热的人,简直是非套路内交往的灾难,比如我。
这些本都不是问题,小姑娘嘛,爱折腾些,总是不负青春年少。可是,若比照她那与我母亲大人无异的年纪,细数她发中的白和暗黄脸孔上的褶儿,暗看她疲累双眼下眼睑处淡青色的老式眼线,恐怕会让有些伤神。说难听点儿,年纪不小,还刷什么漆。由此可见,女人对异性还真是苛刻。
在那一夜之前,峥昱在我眼中曾是个标标准准的体育老师。第一眼,细眼挺鼻、块头不小;第一耳,声音洪亮,酷爱吞音;第一印象,一身纯色运动套装包裹下的中年男人和微隆小腹,平平无奇。但幸好,生活总有千万种方法让你从些鸡毛蒜皮里洞察善的光彩。
我本是新人上岗,混迹一个充斥着因老而聪明了的油子的地界儿,免不了被前辈们“照顾”一番。
“小Y,今天你值日。”某领导眼也不抬地甩给我一个值日牌。
“可…我前两天才值过。”我垂着脑袋,毫无底气地道,甚至没勇气告诉他咳了半个月得出去看病。
他眼中的冷光定在桌面片刻,迅即变色,插科打诨地调笑道:“哎呀,你先值着莫,这个岗原来的人不是走了嘛。”
所以呢,她走了也不该是我这个没有晚修的病号值呀!
我皱皱眉头,翻动嘴皮道:“好吧…”心有猛虎,口吐白沫,熊心豹胆也得咽回肚子里。
拖着鞋底儿行至值日岗位,靠着雨棚栏杆,望着灰蒙蒙的天和乌泱泱的人,心里自比黛玉,可怜身形却仅像虎妞。
峥昱老师照旧从我身边撑伞而过,照旧礼貌笑笑,照旧问候一句“值日呢”。可这“呢”到最后变成疑问的上扬语调。
他忽而止住,疑惑道:“欸,你不是前天刚刚值过日?”
我也不愿诉苦,只是幽怨地轻点脑袋。
“哦…”他恍然,思索片刻道:“这是别人的岗,你今晚没课的,这样,我给你找个今晚有课的老师给你值。你看你这么病歪歪的,还是回去歇着吧!”
几句话,一通电话,一个扎扎实实的笑容,就让我认定了,峥昱老师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当然,关于他是好人这个论断也是学校里上百个老师结结实实盖过章的,日子一久,大家都说,有事儿啊,找峥昱啊。
当然,女人多嘴舌,更爱究底,都说峥昱脾气好,也都说这脾气约莫是他家那口子磨的。
“他家那口子?”我问好奇是哪个女人有这等福气,追问道。
“还不是雯骅老师!”想起平素里她的抖着肩膀乞怜的矫揉模样,好像懂了峥昱老师的温润,也好像懂了说话者眼中的嫌弃。
俗人如我,受惯了老辈的教育,总以为年纪大了,沉稳方是归处。
也有人说,加起来快一百岁的两个人,对坐而食,黝黑的中年男人洗净了宽厚的手,小心翼翼捏着一只只小虾,一丝一寸将那虾皮褪去,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满是皱纹的女人面前的金属碟子上,那女人面上的纹遂即挤在了一起,眸好似那朵有经络花朵的发光花心。
我也看到过的。他俩不牵手地在塑胶跑道上踱着步,身边快走或快跑过身着校服的莽撞身影,让两人愈靠愈近,而那一瘦削一高大的般配背影里也看不出曾在他们身上流淌而过的脉脉岁月。兴许是说道雀跃处吧,雯骅轻跳两步,伸手来回摇摇峥昱结实的胳膊。而那个如山一般的北方男人,放缓了脚步,脑袋轻摇许久后又无奈地点点。
我看不到他俩的表情,我听不到他俩的声音。可火烧云漫天灼热着,春树因清风吹拂抖落下微雨,校园里的广播喧嚣着孩子钟情的流行歌曲,也许某个教室里课桌上,纤秀女孩正在刻下一个她今生不忘的男生名字。
看着雯骅与峥昱紧紧相依的背影的那刻,我确信,我看到了爱情最恬静却甚于一切轰轰烈烈的模样。
我以为,他们只有这般的静好。
直到那一夜……
我本是不喜与半生不熟的人同住房间,可十一月秋天去某地听课,公费有限,只能老少一屋,标间双床。
若不是怕晚归惹她担心,我也极不愿意向她交代去向。
她自有女人的锐利直觉,问我所见为何人。我看藏不住了,也只得老实地和盘托出。
听到对方一天内往返于两座城市只为和我在一起几个小时的时候,雯骅眼里竟然露出了小女孩的那种光彩,不断问我具体情况。
“年轻的爱情最好,”她听罢,失神了片刻,叹了口气道:“宝贝儿,你知道吗?那时候在东北,峥昱老师也是每天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送我回家,然后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回自己家。”
“峥昱老师真的对你很好!你很有福气。”我终于吐露出了一直以来心中的话。
她腼腆地笑了,我从未在四十多岁的女人的脸上看到过那种笑容,眼睛弯着,却依然蕴藏了流溢的光彩。
“我也对他很好。”她眨眨眼睛,从酒店的白床单上坐起,盘着腿道:“愿意和他私奔。”
私奔?!我讶异至极,也尽好倾听者的本分,安坐她的对面,凝视着她写满岁月的脸孔,等候她口中缓缓而出的那个波澜壮阔的爱情故事。
1997年夏。
酷暑高温是世上最严酷也最公平的际遇,无差别地折磨着高考的学子,也折磨着冷面的监考老师们。
东北某市的公立学校里,正当年的雯骅最痛恨监考,可也只能呆站教室里死盯着每个学生的后脑勺,顺便细细打量站在教室讲台上的另一个监考男老师。她暗暗看着他修长的身子,一双促狭的眼睛下挺立着好看的鼻子,偏黑的皮肤隐约着年盛的气息。
舒服,她想,之前怎么能偷懒躲过那么多次监考,来学校一年多,还不知学校里有这般顺着自己眼和心的家伙。
天花板上的风扇闷声作响,教室中间的冰块慢慢消融,那无息出没的寒气微不足道,她的齐刘海早已蘸着汗变成一绺一绺,黏腻扰人。而讲台上的男人一声不吭,双手插在他运动服的裤兜里,目光紧紧地锁着学生们,看似对自己毫不在意。她也只得将注意力回拽至本职工作上,反复叮咛自己不要疏忽。
一天的监考总熬过了,她用手指捋捋早不成样子的刘海,抬眼看那人已不知所踪,心中竟如空井里的回声般失落。可她又想,即使他还在,自己会好意思多说什么吗?
可当她收拾个人物什的空当里,那个大块头居然有火急火燎地回来了,还搬了一大箱东西。
“吃。”他拿捏着不伦不类的口音,含糊不清道,手中递给她一支绿豆冰棍儿。
她又惊又喜却表现得如一湖春水、平稳如许,手接过那酷暑的解药,心里泛起一丝感激与欣赏混杂的好感。又见他手捧着冰冷的箱子,将剩余的恩慈一一分发给一整层楼的监考老师。
那一刻,她觉得这个男人,浑身在发光。
可那时,他也没告诉她,他买了一箱冰棍儿,其实不过是为了更顺理成章地送给她一个人,仅她一个人。
所以,算是一见钟情吧,而后便是电光火石般不可遏制。
三个月间,他们几乎每天都在聊天,在学校的煤渣操场上聊天,在她办公室的题山题海里聊天,在送她回家的老旧公交车上聊天。不过是三个月的时间,他们便好似参与过对方过往生命中的每分每秒般的契合与共通。他给她弹吉他,她给他谈诗歌……
她要和他结婚,不管是多巴胺还是荷尔蒙的涌动;她要和他结婚,再也不舍得他丧失参与他余下生命每个段落的机会;她要和他结婚,在彼此的墓碑上篆上名字。
他也想和她结婚!可是,他身份十分特殊,是由于时代原因滞留在中国的韩国后裔,家中老母持有坚若磐石的民族偏见,认为儿子只能与说朝鲜语的女孩交往,最次也得是朝鲜族人!他哥哥也是个拧种,不久前为了个中国女孩,跟家中闹得人仰马翻,也使得母亲卧病难起,身体孱弱到了极点。他哥已是不孝在先,他本是个最本分最乖巧的儿子,怎么忍心再将母亲往绝境逼呢?
而她家中也好不到哪里去。年老的母亲也对她的择偶标准极高,是万万不可能同意将她嫁给一个异族人的!
总而言之,只要他们呆在家乡,呆在父母身边,是绝对没有半分机会在一起的。这段在夏天开始的爱情,竟然险些要在夏天还未结束的时候结束了。
“所以,你们就跑到南方了。”我彻悟道。
“没那么简单,我们中间有几乎半年未见。”她淡淡地说着,可我知道那是无比沉重的过往。
“当时,我和峥昱老师决心破釜沉舟。两个人都辞掉了当时公立学校的公职,四处筹钱,走了一位朋友的路,想要一起去意大利。我们一起递交的申请,可是通过的只有他一个人。我们当时很心急,害怕再等他也走不了,所以让他先去了意大利,让他去那边等我。”
那时,峥昱老师告诉家里他是去意大利挣钱,只字未提关于雯骅的事情,甚至他年迈的父母还不知道她的存在,更不知道他们的儿子已经和一个汉族女孩已经交换了生命中可以交换的一切。
一百天,一个只会朝鲜语、连中文也说的坑坑巴巴的小伙子在欧洲大陆的某个餐馆里洗盘子,不是流连比萨塔,更不是渴望腰万贯。他只是在这片文化不同、语言不通的土地上深切地等候着,等候着他那黑发披肩、长裙着身地的女孩,等候着他的女孩带着他此生此世的爱与幸福而来。哪怕这幸福的代价是千金散尽,是抛家弃乡,是将自己的余生置于一张陌生的赌桌上,任命运博弈其于股掌之间。
可是,他没有等到女孩的到来,只等到女孩在南方找到工作的消息。
而得知消息的第二天,他带着所有的衣物,趁最早班的飞机回到了上海。然后是火车,然后是汽车,最后是步行,辗转万余里,纵横国内外,最后抵达一个伸手可扬灰的南方县城,找回他散落了一百多天的挚爱。
“之后,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我们啦!宝贝儿。”凌晨两点,夜的寒气缓入肌理,她裹着被子,俏皮地说道。
虽然还是那个称呼,可此时听来,却好似听得变得宛转许多,好似蕴含着她那种天然的热情与真率。
我久久地沉默,不知该对这么浩浩荡荡的爱情报以怎样的回应,许久才问道:“雯骅老师,你和他这二十年,有后悔过吗?”我期待她如大多数的爱情男女一般说一些恋情的失落沮丧之处。可是,她的回答让我无地自容。
“没有,一刻也没有。”在黑夜中听到那掷地有声的答案,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砸向我竟然让我有一种几欲流泪的冲动。
“那时刚刚来南方,因为出国借了一屁股债。每月工资领到手,还没拿热乎,就得还给债主。我来月事,连买卫生巾的钱都没有,只能用最粗糙的卫生纸垫着。就连那么贫苦的时候,看着他坐在那儿弹吉他的模样,就觉得日子都甜的发腻。”
我的泪已然流了下来。
“但要说缺憾,那就是我们俩没有孩子。”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似在我心上用指甲挠过。
“还好,峥昱老师已经把你宠的像孩子一样了。”
我的安慰只是无力的挽回。夜深了,她没有再说话,我也没有再言语,任由月光被厚重的窗帘挡住,黑暗细细密密地缠绕两个年纪相异,心灵相近的人。
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会和一个与我母亲年纪相仿的女人,聊爱情聊到夜的下半阙。
未想过她与他现时的静好的背后,有着那样的波澜壮阔,如泣如诉。
未想过去理解一份最无畏、最果敢、最细腻、最长情的爱情。
第二天早晨,她依旧穿着与她年龄不够相宜的衣服和鞋子,干燥的发依旧垂在耳边,眼周密布着难以遮掩的时光痕迹。她轻声地喊宝贝儿起床啦,然后走到窗前,双臂开张好似起飞的姿势,遂即窗帘被拉至两侧。那瞬间,阳光淋漓地入户洒在她的脸孔,一寸一寸、一缕一缕,仿若给她裹上了一层金粉的纱,金色的眼眸,金色的发丝,金色的笑容……
也许吧,二十年前的某个黄昏,他和她也曾在北方的煤渣跑道上慢慢踱步,他们谈音乐、谈文学、谈他们最炽热的爱。瘦小女孩儿的刘海被风拂起,继而又轻轻地落回她那双明亮的眸子上方。那傍晚也有火烧云吧,烧在天的尽头,也靠在女孩儿的双颊。一旁的男孩儿呆呆地看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用那含糊不清的口音道:你,真好看。一如现在的每一个不下雨的黄昏。
我终于明白,她不需要优雅地老去啊,因为在他眼中,她不会老,她永远是那个梳着齐刘海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