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选择回到那座小岛。即便时间已经过去了20年,那片深蓝色的海依然日复一日地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似乎看到她穿着亚麻长袍,回头朝我粲然一笑,轻轻地说,看,你还是忘不了我。
那时我年轻,桀骜不驯,渴望着我所谓的自由。我用多年来攒下的所有积蓄买了一张船票,搭乘环游世界的轮船在中途随意选择了一处小岛落脚。我满脸胡茬,染成灰色却又掉了色的头发乱七八糟地在寒风里飘荡。我按下快门的刹那,那些放荡不羁的情绪却突然淡下来。心里却是无尽的落寞。
我吞吞吐吐地向岛上的渔民介绍自己,鬼使神差地告诉他们我是自愿来给孩子们教书的老师。那些人们是如此的善良和纯洁,没有一个人怀疑眼前这位看上去浑身是刺的年轻人的真是来历。
我在小岛最边缘的一所空屋子里住下,教孩子们画画和音乐。我丢掉了乱七八糟的耳钉和项链,学着像本地人一样,用漂染过的麻布长袍包裹自己的身体。我依然频繁的拍照,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冲洗出照片。我曾经问过自己,如果不是她的出现,我是否愿意舍弃原来的一切,在这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我不敢确定。可我知道,她无可避免地改变了我整个的人生轨迹。
也许我只是深深地爱上了这一片海而已。生来渴望自由的我,又怎会甘心被一个女子而束缚?我站在岸边的礁石上远远地眺望。深蓝的海与深蓝的星空相接,闪烁之间,星辰坠入海里,天旋地转。
睁开眼我看到一双纤细的手腕。细细的银镯子上面似乎挂着铃铛,叮叮当当地相互撞击着。淡蓝色和浅紫色的血管交错分布在皮肤的内层,暗示着手腕主人的羸弱。是她。
整个房间里弥漫着药草煮沸后奇怪的香味,各个角落里,桌子上,柜子里,星罗棋布的摆放着各式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烛火摇曳,窗外是深夜凝固的无尽的海。
一绺亚麻色的长发垂落下来,耷拉在我赤裸的胸口。她俯下身凑近我,我看到她纤长的睫毛和琥珀色的瞳仁。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旋即轻笑着转身离开,留下潮湿的淡淡的海水的气味。
那一年我十九岁,她二十五岁。我们在那个地图上找不到的遥远小岛上相爱。我痴狂般的迷恋她的一切,她脊梁上连续凸起的骨骼,足踝上符咒般神秘的刺青,她的长发,她的手指,她的淡淡的海水气味。我在一次次快门声中记录下她的方寸肌肤,她在日落的海边礁石上寻觅的身影。我不止一次开始怀疑一切只是一场唯心主义般的虚无存在,上帝怜悯抛弃俗世只为追寻艺术的年轻人,赐他艺术的化身,灵魂的解药。她爱我,是我航行五千里换来的幸运。
岛上的人告诉我,她是巫女。她没有父母,她被装在木箱里乘着海浪而来,被渔民轮流抚养长大。十七岁时她继承了老巫师的衣钵,学会了用草药给人们治疗伤痛,学会求雨和祭祀的一切礼仪。别接近她,人们劝诫我,巫女给小岛带来顺遂,但她会遭到反噬。反噬?我不信,但我决意护着她。她不是巫女,她是救我的圣女。
那时候我幼稚的以为爱的极致是互相救赎。与她在一起的时光我几乎忘记了过去的一切。我教那些安静腼腆的小孩用绵软的白沙画画,每天傍晚乐此不疲地在木屋看她熬炼药汁。涨潮的清晨我们赤脚站在海边拥吻,知道海水涌上,她牵着我的手潜入水里,舒展全身,随着海水的方向涌动。她说,她是海的女儿。
我信。而我一定置身童话。海水刺入眼球的灼痛,呛入肺喉的咸涩似乎在提醒我:我只是个凡人。
你问我爱这片海吗?当然。可我更爱她。从前我嗜酒,打架,虚度光阴,在荒芜的生活中寻找人生的意义。如今疯狂的想念非得融入骨血的拥抱方能抒解。她就是我的意义。
我从原本的住处搬到了她的木屋,和她共度每一个夜晚。她问我,你想过回去吗。我狠狠噬咬她洁白的肩膀。
她是我的瘾。
后来我一辈子都没再去过那座小岛。我找到当年送我抵达的船长,他已两鬓斑白双目浑浊。他说,根本没有那个小岛,你在地中海的中央跳入海水中,我没能救回你,抱歉。直到船长蜷缩在层层叠叠的天鹅绒枕头中间断了气,再也没人有可能证明那段岁月的存在。
她曾经告诉我,她是大海的女儿。我笑着问她是不是小美人鱼,她摇摇头,不是。只是大海的女儿。
那一年冬天她怀孕了,天气暖和起来的时候宽松的长袍也无法遮掩住她隆起的小腹。岛上的人们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们,仿佛她的子宫里孕育的是一个魔鬼。 我替她不平,不满她为守护小岛作出的努力换来的是婚育都不被祝福。她抚摸我的头发,说没关系。
我想那应该是个女儿。那段时间她出奇地嗜睡,我拿着她为自己开的药方为她采药,熬药。她原本孱弱的身体一天天被凸起的肚子吸去了养分,骨骼突起在薄薄的皮肤下,呈现出呼之欲出的深蓝色。我心疼不已,甚至一度后悔让她承受这样的痛苦。
她的担忧终于还是实现了。岛民们还是有意避免靠近我们的木屋,尽管我们已经在小岛的最角落。来寻医问药的渔民似乎一夜之间尽数消失,就连孩子们的音乐课和美术课也被强行取消。我们被所有人孤立了。
她是巫女。她不可以怀孕。你也会受到天谴。
当时的我那么年轻。我不信。我只想和爱的人永远在一起,可当我回想起那一切,我才明白一切都是真实的。上天对我的惩罚,是我永生永世的痛苦。
她死了。
那夜我们的孩子降临的时刻,海上却是异常的风暴。我们的木屋在狂风骤雨中摇摇晃晃,她躺在床边的床上痛苦地呻吟着。我紧紧攥着她的手,冷汗浸湿了全身。一声婴儿的啼哭在轰鸣的雷声中依然如此清晰,我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怀里的婴儿柔软可爱,我抱着她,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摇曳的烛火在一刹那全部被风熄灭。她虚弱地躺在那里,眼神那么温柔。她说,对不起。
当巨浪吞噬小岛的最后一刻我将我们的女儿包裹好塞进一个木箱。海水灌满了木屋,木箱在一瞬间上升,无影无踪。她从床上漂了起来,我够不到她的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上升,上升,离我越来越远。我的眼睛酸涩,泪水融化在深海里。
她化成了一片泡沫。
这是我仅有的记忆,也是我天谴的开始。我被路过的邮轮救了上来,事后却被告知附近根本没什么小岛,只有茫茫海面上漂浮着的我。我再没见过她,以及我们刚刚出世的女儿。
回到陆地后,我寄宿在远方表亲家,生活只剩下打杂。我再没见过像她那样美丽的姑娘,也再没去过那片大海。
我一天天老去,记忆一天天衰退,我怕我忘了她。如果有来生,我要化作一片守护她的海。我对天发誓道。
终于,她来到了我的梦里。她从海水里向我游过来,笑着抚摸我的胡子说我老了。我好想你,我哭着说,为什么离开我啊。
她没有说话,只是拉着我的手,转身,一步步走进那片深蓝色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