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她十二岁。
过完年,一家人要去山里的外祖母家拜年。这是她第一次去山里。
早上六点出发,转两趟巴士,到了山脚下,有一个精瘦的老头,拿着挑杆等在那里。看到我们,利索地起身走来,露出羞涩而亲和的微笑。外婆说,这是她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外祖父。后面跟着一个少年,身材瘦长,五官清秀,只穿了一件贴身的毛衣外套。他叫清山,村里的孩子,来帮忙拿行李。
山里还没有修路,我们需要徒步翻山,才能到村子里。外祖父挑着两个大包裹,走在最前面,对这几近六十度的斜坡,早已习以为常。几个孩子,落在后面,都是第一次翻山,还不适应,对大山既充满了好奇,又不得不努力跟上。清山把几个孩子的小包都跨在自己身上,身手矫健地爬上几步,又把每个孩子都拉上去后,再快速地爬到前面,持续这个过程。他的身影,如同灵活的猕猴,抓着翠绿色的新生的竹子,三两下,就可以走出好远。
阳光透过竹林,撒在一行人身上,增添了几分暖意。山里昨天应该下过雨,泥土还未全干,空气中充满了湿润的泥土香味。爬了一段后,鞋子上已经挂了厚厚的一层泥,走的越来越吃力。她皱着眉,低着头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爬。突然视野中出现一只白净的手,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眸子,不知是不是因为竹林的映射,他的眸子里有翠绿色的光,引得她不知不觉看了半响。他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却坚定地伸着手。回过神来,内心犹豫了一下,她拉住了他的手,传来一阵温暖厚实的感觉。
走出竹林,开始有像样的小路,可见远处分散着几个村落,已经开始升起炊烟。冬日正午的阳光,厚实而散漫,父母亲在前方说说笑笑,半大的孩子们在后面寻找着树枝或奇怪的果子作为自己的玩具,自娱自乐。清山和她,一前一后走着,不玩耍,也并不说话,各自带着清亮的眸子。
走过几个小村落,进入了山谷,错落的矮房沿着山坡,层层叠叠地出现在眼前。许多人出来迎接,还有许多个半大的孩子,男孩女孩,都好奇地探着头张望。清山对着他们笑,很快和他们打闹在一起。
吃过饭,安排好住处,大人们聚在屋子里打牌或烤火,说说各自的家长里短。而孩子们,则不受限制地开始各自玩耍。粗略数一数,竟有十几个孩子,清山略微年长,她其次,其余都在十岁上下。
她并不喜闹,只是看着清山和他们玩耍。村子前面,有一条小溪,冬日里没有雨水,只剩下潺潺细水,沿着鹅卵石流动,在阳光下闪耀着光,如同少女摊开的银发。溪的那一边,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竹山,深绿色的粗壮的竹子,延伸出茂密的竹叶,随着风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偶有细长的竹叶,掉进细水,晃悠悠地飘着。没事的时候,她喜欢坐在溪边的一摞粗壮竹竿上,晒晒太阳。
几个女孩子,似乎对她有些许好奇,也学着坐在竹竿上,许是实在感觉不出来,这平凡的地方有什么有趣之处,许是经不起周围嬉笑的诱惑,坐了一会儿后,便重新回归到打闹的集体里去了。
少年少女的情怀,总是矜持的。她不喜说话,也不喜打闹。有时,她也与她们一起烤火,有时,也一起到各处转转。
山里的温差很大,早上到处都结了霜,孩子们都还在睡觉,几个婶婶已经开始在生火做早饭。她起得早了,在周边转悠,走出后院的小门,有一条石阶可以上山,听亲戚说,清山就住在那里。石阶中段,被山边延伸出来的竹叶挡住,她看不到山上的房子,她走到石阶中段,又走下来,再走上去,如此循环往复。正当她再次走到那茂盛的竹叶处,上面传来哒哒的脚步声,她站在那里,不自觉地盯着上方,一道瘦长的身影,出现在竹叶的斑驳光线下,她轻轻地笑了。
少年身体僵硬了片刻,眼神中又似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他伸出手,望着她,没有闪躲。
青山里,石阶上,竹叶深处,少年拉着少女,飞快地跑着,发出玲玲朗朗的笑声。
石阶尽头,有一处翻新过的老房子,坐落在崖边上,家里无人,清山径直带着她到了二楼的房间。简单的布置,白色的床被,写字台上摆放着一个播音机,周围满是磁带,各种各样的专辑,面向阳光处,有一扇木窗,乳白色的光线正透过窗纸穿进房间,他走过去,打开了窗,笑着示意她过去。他说,要带她来看山。
阳光有些许刺眼,她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而后看到了清山画卷。远处的竹林山脉,绵延不绝,伴随着微风的一阵阵波动,如潮如浪,以及耳边细微的沙沙声,是这竹叶特有的音色。山谷中清溪如带,细水如同丝丝银发,缕缕淙淙。山下炊烟袅袅,是村里的人家升起的烟火气息。突如其来的美,让她有些晕眩,有些窒息,脸颊上红晕升起,眼里有波光闪动。
少年侧过身,轻轻吻了她。
时光如同静止一般,所有的感官放慢、加深,阳光照射在清山背后,氤氲的光线让她看不清他表情,唯有眼里清亮的笃定,夺走了此刻所有的色彩。
少女轻笑,下了山。
离别前夕,她转过头,看向少年,他对着她微笑,还是那般清亮的眼神,她轻轻笑,转过身,知道她会一直记得:有一个少年,叫做清山,曾带她看过极美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