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与不自由——读鲁迅《伤逝》有感

初中时,我曾大量读过鲁迅的文章,其中就有《伤逝》。当年看了几遍,但说实话,没太读懂。那时候还处于“三怕”阶段,对鲁迅委实没有太多好感,读他的文章时,套用先生本人在《五猖会》中写到那样,“读下去,记住它”,仅此而已。现在,我已基本不必为了考试而读鲁迅了。在现文史课上更深入地认识鲁迅后,我又重新捡起《伤逝》,细读想来觉得先生实在伟大。
在五四时代,人人都对自由恋爱趋之若鹜,把其看做一种新时代新纪元的时尚风潮,唯有冷静的鲁迅,第一次以思想家的警醒与深刻,首先站出来反思自由恋爱。在我们这个时代,自由恋爱早成已习以为常,似乎是无可质疑的。但有时想想现代的恋爱,也不免让人抽一身冷汗,顿觉牢骚满腹,于是发笔为文。   
自由恋爱一直作为人的解放的代名词备受称颂,传统婚姻也被视为对人性的压抑而受到诟病。时过境迁,在今天,恐怕很难说孰对孰错。自由婚姻,在任何时代任何语境,都不会带来超越非自由婚姻的稳定性。受命婚姻坚固的社会稳定性是任何其他形式的婚姻所无法相比的,而自由婚姻由于经常受荷尔蒙的唆使,而把责任和秩序排除在外,带来了源源不断的社会问题。传统固然会带来保守,但不可否认,自由,也同样会衍生放纵。所以,婚姻的传统与现代只是形式,恋爱中的人才是决定的因素。只要有爱,就能持久,坐花轿或是坐奔驰过门,又有什么关系呢?当我们过分执著的追求自由的时候,实际上又陷入了一种新的不自由状态——自由对我们的压抑和奴役,使我们背上镣铐,就像是被囚禁于自由的监狱中。只有秩序和责任才能产生真正的,人性化的,庄严的自由。而其他一切自由,只会沦为对自由的逃避。
《伤逝》中被时常拿来到处使用的一句便是“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而文中的涓生日日在想着要摆脱子君以便一个人宽松地过活的时也时常这样,“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   
先撇开涓生自身的人格缺陷,其中自私的,卑劣的,无耻的部分不说,涓生与子君的爱情悲剧是从一开始便注定的。   
爱情的生发点仿佛是在共同的心灵所向上,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气,谈男女平等,谈谈易卜生,谈泰戈尔,谈雪莱……并由子君的一句“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使涓生得到灵魂的共振。
  然而爱情的悲剧却在两人的幼稚中走向必然的灭亡——涓生理想的虚无主义,子君虚无的理想主义。   
涓生与子君苦苦争夺的爱情果实——同居的开始方是他们幼稚的彰显之时,就是他们的爱情走向必然的毁灭的第一步开始。涓生是依照自己的一厢情愿来构建自己的生活的,包括生计,包括爱情,居高临下而软弱地在逼仄的生活中左冲右突。子君的勇敢和无畏却只因为爱,自我觉醒与自由追求也仅仅苑囿于爱情,一旦在一起便别无所求,终日奔忙在饭菜,油鸡和家务之间。涓生开始厌弃子君的日渐浅薄,甚至于自我抱怨,若“一个人,生路还宽广得很,现在忍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因为她”,直至于“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涓生已经在心里全然无情地抛开了子君。
涓生子君的开始是在不完全了解对方的人格之前,便狂喜似的冲破所有不顾一切地走到一起,这是双方心理的幼稚;而只是以同居的方式激烈地抗击当时整个文化却未理智地分析过这份爱情的存在状态,则是双方的思想的幼稚。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份爱情的开始与结束,实际完全在涓生一个人的意志之下。涓生请求子君同居,与他同品这爱情的果子,子君便不顾与家人的绝交,卖掉唯一的首饰决绝地跟他一起;涓生说出我不爱你的时候,子君甚至没有发出一声质问,只是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便毫无反抗地接受了这安排,当天便留下他们仅有的那么一点生活全副,离开这不再接纳她的地方。女方绝对从属于男方的意志与权利,在他们身上毫发毕现。他们幼稚的所在,便是自以为打破旧习气,自以为男女平等,自以为远离家庭专制,其实他们只是给摇摇欲坠危房涂上一层新的粉刷,然后便安居其中毫无知觉地接受最终的坍塌和毁灭。    然而子君倾尽所有的全盘托付于涓生也是一种深的不自觉的不负责任的方式。这样一种毫无遮拦的交付,于本无任何责任观念既承受不了生命之轻亦承担不了生活之重的涓生来说,是一种沉重的纠缠。同时,子君毫不惋惜地搁下了自己,置自己无人能解决的内心于不顾。首先子君便不成其为自己,不具备独立的人格,忘却对自己负责的神圣责任,以致于一离开涓生便无法生存下去,以死亡作结。   
任涓生一厢情愿的意志去左右整个爱情过程的发展趋势,任凭涓生轻率地决定整个爱情的走向,却从不指出或纠正这错误。就如对孩子放之任之的失职母亲,她放弃了最基本的权利,是更深的不负责任,以及埋下毁灭的导火索。涓生说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然而他却与子君以着同样的方式,放纵着灭亡的发展。实是爱情中互不努力的两个人。爱情的作用是能通过一个人而达到对整个世界更深切的热爱,由于爱情而更加迅速而深刻地成长和完满自己,长成更具生命力的自己,并携对方一起体会生命无论浓淡的喜悦,无论形式的孤独和充盈,无论数量的一切生命滋味。而子君一离开涓生后便即刻走向死亡,不得不质疑子君是否投身于真的爱情过?她竭尽生命所追求的爱情,又是不是真的得到过,拥有过?
易卜生在《玩偶之家》里塑造了一个大胆地从家庭出走的女子——娜拉的形象。 娜拉走后怎样?鲁迅认为,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摆在子君面前的也只有两条路——回来亦或是死。
人生最痛苦的便是梦醒后,无路可走。子君的思想太超脱于墨守成规的黑暗现实,于是,她只能选择绝望的死去了。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西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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