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红糖,是深闺里温婉的女子,不是那种一味的甜,倒带着些草木的、朴拙的焦香。
母亲用滚烫的水去冲它,它便一下子化了,漾成一碗浓酽的、琥珀色的汁子。
那香气,也便随着热气蒸腾起来,是暖的,厚实的,像冬日里晒过的棉被,有一种叫人安心的味道。
待到这糖水凉透了,方才徐徐倒入面粉中。这揉面,是顶要紧的一步。水与面,看似是征服,实则是交融。
手陷在那一大团柔软而微粘的物事里,起初是有些滞涩的,要使着暗劲,推,揉,压,揣。
那力气,仿佛不是从臂膀来的,倒是从腰腹间,沉甸甸地贯注下去。
面团在掌下,时而听话地聚拢,时而顽皮地绽开裂缝。这么反复复地,几百下是有的,直揉到那面团光光的,润润的,像一块巨大的、温软的玉,托在手里,微微地颤着,才算成了。
这时节,手是酸的,臂是沉的,可心里头,却无端地生出一种踏实与满足。
揉好的面团,要放到温暖处,等着它“发”。这是个极需耐心的、静默的过程。
你将它盖好,便似乎无事可做了,只由着那看不见的、活泼泼的生命在里头滋长。过了两三个时辰,悄悄掀开湿布一角,呀!那面团竟像吹了气似的,满满地涨成了一盆,表面绷得亮光光的,底下是数不清的、细密的蜂窝眼儿。
用手指轻轻一按,一个浅浅的窝,久久不肯弹起来,像是带着某种娇慵的、饱胀的得意。这便发好了。
做开花馒头,最后一道关窍,便在“掐”剂子上。寻常的馒头,要揉得光滑滚圆,这开花的,却偏要反其道而行。
母亲的手,灵巧地揪下一小块面团,并不揉搓,只那么顺势一掐,便是一个剂子。那断面是毛糙的,带着些不安分的、倔强的棱角。
母亲说,就是要这“不修边幅”的样子,蒸熟了,气才冲得出来,花儿才开得自然,开得野。若是规规矩矩地揉圆了,那口气憋在里头,花儿便开得拘束,甚至索性不开了。
待到它们在蒸锅里受了那热烈的蒸汽,一场静默的蜕变便开始了。
起初是没有什么声响的,只有那白汽从锅盖的缝隙里丝丝地往外冒,带着愈来愈浓的甜香。
渐渐地,能听见锅里“噗噗”的,像是些小小的、欢快的叹息。
那香气也愈发地浓郁了,不再是单纯的甜,而是混着麦子最本真的香,成了一种敦厚的、富足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厨房。
终于到了揭盖的时刻。一团巨大的、乳白色的蒸汽“呼”地涌上来,扑在人脸上,是湿漉漉的暖意。
待那雾气稍稍散开,眼前的光景,真真叫人欢喜!那一锅馒头,竟真的都开了花!
那裂口,全然没有定法,有的豪放,三瓣绽开,像小小的、金色的莲花座;有的羞涩,只中间一道浅浅的纹,欲语还休的样子。那颜色,是比生坯时深了许多的、暖暖的焦糖色,愈发显得温润。那每一道裂口,都毛茸茸的,粗糙而诚实,毫不掩饰自己膨胀的历程。
这花,开得是何等的天真,何等的酣畅!
我总是不等它完全凉透,便急急地掰开一个。热腾腾的蒸汽“噗”一下散开,露出里面蜂窝般绵密的组织。咬一口,是异常的松软,带着恰到好处的、韧韧的嚼劲。
那红糖的甜,不是浮在表面的,是深深地融到了每一丝面络里的,醇厚而质朴,仿佛将阳光与土地的滋味,都一并吞到肚子里去了。这味道,是能饱肚,亦能暖心的。
我常常想,这红糖开花馒头,实在是很有些意趣的。它不求外表的精致光洁,反倒以那些粗犷的、自然的裂口为美。
那每一朵“花”,都是一次小小的、成功的爆发,是面团的生命在热力下最率真的表达。
这何尝不像我们这些普通人呢?没有那般光滑周正的命运,却在生活的蒸腾里,努力地、笨拙地开出自己的花来。
这花,或许不美,但它是真的,是带着生命全部的热气与力量的。
窗外的天,不知何时已放晴了。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盘里开花馒头上,那焦糖色的表皮,便泛起一层柔和的、油润的光。
我看着那光,心里是满满的、静静的安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