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博物馆结束穿越旅行后,大巴载着我们向旅店开去。
打开房间的阳台门,刹那间我以为是打开了哆啦A梦的任意门而穿越到了故乡。山是横展的山,近绿远青,被绒绒的云雾静静孵着,水是平延的水,西来东去,船在水面曳浪的轨迹,向东望去,江水绕过夔门遁形于群山里。是的,这里是夔州,史学家的伊甸园,诗人的浪游站,兵家必争,入蜀必经,若仔细嗅嗅,空气中都弥散着历史的味道。“这里的风光能与我家乡媲美。”我喃喃自语到。此时风起,近处的树在风中摇头,几片叶子追着风向远处飞去,远处的风把云拨开,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打在山上,明艳的青绿烘山的肌理。我想我应该能听见胡须努力生长的声音,因为它们也渴望在风中飘扬。白盐山是够严肃的了,斧削的绝壁镇瞿塘峡的迤逦雄奇,这一镇竟从洪荒镇到了现代,直到我轻轻地来,我不觉深吸了一口气,直道“壮哉”。赤甲山则更是嵯峨,前人尽说它状如蟠桃,而我却认为它状如巨鲸,鲸口朝天,吞多少霞霜雾雪,白云抱它,我的眼眸亦盛它。白盐山,赤甲山相对而立,两山排闼送瞿塘。而那白帝小岛,则像一只想拼命游入瞿塘峡的绿龟,兀自浮在那里,等杜二去苦吟。
上午早些时候,我们已去过白帝城了。由于三峡蓄水的原因,我们是被一座廊桥给背过去的。被江水拱卫的白帝城,近看高且幽深,庙宇矗立在顶部,俯瞰芸芸游人。沿着小路向南走到尽头,夔门就敞在我们面前,同行者纷纷摆出斟酌已久的姿势,拍照留念。两岸的绝壁把江水逼得极窄,把风约束得很乖,所以一出夔门,风就无拘无束了,轰轰的直拍我们的脸。若此时有人撑一竹筏向峡谷的深处漂去,而峡谷再放一缕阳光进来,将人影,筏影,篙影在泛起浪花的江面拉得细长,我想此景只能永生于中国的写意山水画中,西洋画是绘不出其神韵的。拾阶而上,“空谷传响,哀转久绝”的猿声不曾听见,急促的砧声也不曾听见,我想到的只有朝辞白帝的李白,还有那从未去过三峡却写出流传千古的《三峡》的郦道元。
蟠蜿着林荫石板路而上,天已放晴,人们身上都流映着重重叠叠的斑驳树影。转过一弯,见一平台上有尊石像,不用我多想,就知道那是杜甫的石像。我走近细细观察着,只见他束发飘髯,眉头紧锁,头扭向东方,右手放在腹部,左手搭在右手上,衣衫被雕得十分褴褛,充斥着一种饱经沧桑的羸弱。不知这尊杜甫石像出自哪位大师之手,我只是觉得他把杜甫刻画得太忧戚了。这位中华民族的伟大诗人,何以忧戚?因为他心系人民和国家。何以把头扭向东方?那是因为东方是三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直向他魂牵梦萦的洛阳,他的故乡,自安史之乱起他流离各处,心中总是装着纭纭黔首纷纷黎民,当他来到夔州时已身患百病,夔门近而北辰远,但那又能算什么呢?夔州却是他诗路的巅峰,他登白帝城怀古,江间波浪,塞上风云,风急天高,渚清沙白,一上一回新,自然和人生他已了然于心了。在西阁,听五更鼓角,看三峡星河,角声悲壮,星影动摇,没有人事音书的每一个夜晚,他都挺过来了,近两年的时间他都是这样度过的,但我相信他是乐观的,他的英雄主义精神领先罗曼·罗兰一千多年,所以凄苦不是他的人设,所以坚韧才是他的底色,所以他的石像应该在忧戚上多一份英姿!我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停留了许久,直到有同学在远处呼我,我才敛目离去。
白帝廟里的郁郁森盖,覆东汉初与汉末的风起云涌,跃马自然很少被提及,但卧龙是从来不曾被遗忘的。标准中国式的建筑,武侯祠,观星亭,明良殿等坐落于此,一些因时间的侵蚀而颓圮的祠庙正在翻新,某些祠庙里陈列着大大小小的塑像,而刘备的宽厚,关羽的威严,张飞的猛健,诸葛亮的多谋是最值得一见的,见其塑像如见其人,那烽火连天的时代,那汇集中华民族群英的时代,那分久合,合久分的时代,历历在目。仔细观察会发现,他们的塑像是没有脖子的,究其原因,原来是文革时期,红卫兵为了“反四旧”,而将这些塑像的头枭了下来,直到文革结束后,才得以重塑。在另一座祠堂里,则陈列着许多石碑,各石碑的碑文大小不一,字体也不尽相同,可见石碑的用途也是不同的,但声名远播且另人肃然起敬的,非刻有《出师表》一文的石碑莫属,我逐字逐句地默读着,眼神却渐渐停留在虚无里,我仿佛回到了中学时代,明媚的阳光穿过窗外的树叶,漏在我的语文课本上,突然老师起了一个头,随即整个教室里都是整齐而洪亮的朗读声: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
旅店的夜晚,风仍不减,我携椅坐在阳台上面对众山,众山已睡去,无月无星的天空将一切染得黝黑,一种迷惘的虚无。稍晚时候,四下俱静,隐隐可听见夜行船舶发动机的嗡嗡声,孤零零的橘黄小灯驶向夔门,随后便熄灭了。我头靠搭脑,目定夜空,思着,想着,我认为旅行是舒心的过程,我很渴望旅行,因为它会让我见到更多绝世的风景,遇见陌生的却能感动自己的人。我把心种在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让它在那里发芽,生长,若以后心累无助时,就能有这样一个地方供我回味,休憩,调养,而不会像鱼一样搁浅在生活的礁上。
一夜的风声涛涛,我掩被而眠,醒时晨光已熹微,风微定,我闭眼聆听着,除了强子微弱的鼾息声,我还听见了树叶湿黏黏的拍打声。开门望去,天湿湿地湿湿云湿湿雾湿湿山湿湿水湿湿,雨的湿湿让一切都变得湿湿的,山在纺云织雾,山腰以上都变成了神仙的乐园。而夔门却清晰地矗在那里,稍低的白盐山正半吞着船身,高耸的赤甲山正噬着云雾,江水啊,你就缓缓地淌吧,进了夔门就由不得你了。风的纤维欲缝补我的领口和袖口,冷意袭来,当我正想回被窝里暖暖身子时,我和强子的闹钟都响了。
大巴载着我们从古代往现代穿越着,夔州,我想我该走了。
——二零二二年三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