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人的记忆真是个神奇的东西,有时拼命想要记起的怎么都想不起来,有时明明已经模糊的又会猛然间特别清晰的浮现于脑海。
二十年前的一个上午,我正在小学一年级的课堂上专心致志的听着数学老师讲课。我四叔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他只说了一句话:你爷爷走了,跟我回去。
我对爷爷的印象并不深,记忆里他总是一副让我感到畏惧的模样,记忆里他没抱起过我(不知道是因为那时的我他已经抱不动还是怎么)。记忆里最深的是爷爷给过我7毛钱。爷爷是党员,有一次我们村的党员被召集在一块儿开会,地点就在我们学校,那天我碰巧跟一同学跑去学校玩耍。星期六的学校应该是没有人的,当我发现我上课的教室里坐满了人,便好奇的去推后门想看个究竟。推开的一瞬间爷爷那张威严的脸出现在我眼前。不记得爷爷当时说过什么,只记得给了我7毛钱我就走了。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默默走在四叔身边,不多时四叔背起我加快了脚步……
爷爷躺在地上被一张黄纸盖着脸,我爸跪在旁边,我伯我叔也都跪着。那时的懵懂无知,造就了今天模糊的记忆。对爷爷的印象也就止步于此。听到的最后一个有关爷爷的事,就是爷爷是自己喝药离世的。
爷爷走后,奶奶从三伯家搬到了二伯家。
奶奶是驼背,但精神很好,每天还要一个人走路去镇上的茶馆听书喝茶,每次隔着老远只要看到一个佝偻着腰行走的老太太,我知道那一定是奶奶。只是那时候的茶馆是啥样我没去过,所以不知道。除了每天去镇上来回要走五六公里,奶奶一直自己做饭吃。搬到二伯那里之后,家里人给奶奶做了两间简单的小房,外间做饭,里间睡觉。那口烧柴火的小灶担负起照顾奶奶的重任。
我一直觉得人的记忆都会有一个储存点,比如现在我只要翻来淘宝的购物记录,翻到几年前购买的东西,我就能想起当初为什么会买,又是在什么情况下买的。同样,奶奶的这口小灶也是如此。从我们学校到回家的途中,有一个小型的木材加工坊,我们几个兄弟每次放学回家都会一人偷两根木材带回家,奶奶会把我们偷回来的木材捆起来堆在小屋的檐下,奶奶总是舍不得烧,所以后来竟有一大堆。这也算是积少成多的一个典型案例吧。
别看奶奶的精神挺好,但毕竟年纪大了,而我又还小,好多次我去奶奶家玩,奶奶都会提个水桶叫我跟她一起去打水,回来的时候,奶奶提一边,孙子提一边。每次奶奶总是特高兴的说我孙子长大了,能帮奶奶提水了,然后从衣服夹层里摸出用一块用布反复裹了几层的自制钱包,抽出五毛钱给我。那个钱包是一个长方形,叠的有棱有角。后来我大些了,再去给奶奶打水的时候,我说奶奶我一个人可以提回来。我双手提着满满的一桶水,水桶在我双腿之间晃荡,走几步歇口气,踉踉跄跄的终归给奶奶把水提回来了。那天奶奶给了我一块钱,说叫我去买零食吃。一块钱啊,要知道儿童节的时候,我爸也就给我一块钱。
奶奶陆陆续续给过我不少钱,从五毛到一块,再到两块,后来五块十块,最多的一次是一百块。那年我读初三,记得很清楚那天午后我一个人在家,奶奶佝偻着身子走进来,看我苦着一张脸,很温柔的问我是不是没钱了。我低着头没说话。奶奶就从她那个布钱包里抽出一百块,又是一句温柔的话,去买零食吃。
那是个磁带正在慢慢被边缘化,mp3刚刚出现还没普及的年代,那是个神仙打架各种好听的歌数不胜数的年代。mp3的昂贵,磁带被取代,收音机一跃成为了学校里很多同学的心头好,小巧的造型,与mp3大小无异,插上耳机就构建了一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小世界。宿舍里几乎人手一个。而我这人吧,不知道哪根筋不一样,用奶奶给我的一百块买了个大的,就是那种手动调频还有天线的,可以放外音,拿去学校可想而知被嘲笑了多久。可也正是这个“与众不同”的大家伙,为我的记忆储存了一个点。那天我带着收音机去奶奶家,奶奶把它拿到耳边听,她说耳朵开始聋了,想看下哪个耳朵聋的厉害些。
在奶奶那么多孙子当中,要说奶奶最疼爱的,一定是我,这一点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小的时候每次过年,叔叔伯伯都要提一些吃的给奶奶。奶奶总会把她认为好吃的放进衣柜,其他的放在外面,总要等到我去了才从衣柜里拿出来给我。奶奶家有个老式的大衣柜,上了一把挂锁,而钥匙大概就只有我和奶奶知道在哪里吧。奶奶去茶馆会经过我家,每次都会特意说衣柜里有东西吃,你自己去吃,然后才去茶馆。那几年我也会经常一个人去奶奶家,奶奶不在,我就在那坐一会,拿着那块老式铁镶边带支架的圆镜子欣赏自己的“盛世容颜”。完了锁好门,把钥匙放回原处。
2008年,我辍学去给别人当学徒,临近春节,每次打电话给家或者家里打给我,我爸都会说你奶奶前两天来了,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之后的好多年,每每如此。那年我揣着1300块钱回家,腊月二十四到家,晚上去看看奶奶。那一次我跟奶奶说,我挣钱了,我给了奶奶二十块钱。奶奶说你自己留着买零食吃,我有钱,最后硬塞给了奶奶。大年初一去拜年,坐在奶奶烧的火盆边上,奶奶给我五十块,我不要,最后奶奶硬塞给了我。
我大了,奶奶真的老了,每次回去跟奶奶说话,奶奶总伸着脑袋侧着脸用耳朵对着我,她说耳朵听不见了,你大声一点。经常一句话要说几遍,一遍比一遍的分贝高。好在那时候的我再也不用两只手提水还踉踉跄跄,再也不用走几步歇口气。只要回去了,我都要提了两桶水再走。后来装了自来水,奶奶和我都不用再提水,可我真的想念为奶奶提水的岁月。
2016年6月1号儿童节,早上07:03,我接到爸爸的电话:你奶奶走了,快回来。
换下工作服,匆忙赶去车站,我只想着我要回去送奶奶,最疼我最爱我的奶奶。
到家,还没走进二伯家门,二伯母的说,快去看你奶奶,你奶奶临走还在问,我孙子回来没?我知道她问的是我。我什么都没说,走进去,姑妈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啜泣着推开冰棺的门说,看你奶奶最后一眼吧。我匍匐在冰棺上,久久的凝视。
奶奶真的走了。
儿时爱粘着奶奶,在奶奶还比我高还能牵着我的时候,我曾恐惧的幻想哪天要是奶奶走了我该怎么办。而今恐惧成真。
我穿过人群,来到奶奶的两间小屋,小灶里还有奶奶做饭烧火留下的柴灰,那两只水桶也还在,那把春节陪奶奶坐在火盆边说话的竹椅子也还硬朗,那口大衣柜还挂着锁,那面铁镶边圆镜子还好好的,它们都还在,一切都没变,只是奶奶再也不能走进这两间小屋,再也回不来。奶奶走了,带着对孙子的思念和走前没能见孙子一面的遗憾走了。这同时也是我的遗憾。
那天晚上,我坐在冰棺旁,由一开始身旁坐满了人,到夜越来越深,最后剩我一个。我没有刻意的想表现什么,我只是知道奶奶牵着我陪伴了我儿时的时光,我要好好陪完奶奶这最后一程。
三天后送奶奶去新家,姑妈在哭,姨奶奶在哭,我爸眼噙泪水,我没哭。看着墓碑上奶奶的照片,那慈爱又带着微笑的脸,我没哭。当目光转向旁边爷爷的生卒年日期,我哭了。默默的无声的却如泉涌的哭了。因为这中间隔着17年,爷爷先走了17年,奶奶一个人过了17年,虽儿孙满堂,却孤独的过了17年。
奶奶,愿您下辈子仍儿孙满堂,但不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