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夜,方向不明,自己跑到那儿了也不知道。走到一处,看到河上有个平平的桥,桥的南头是黑黑的明显的冷落之处,有几间草棚棚,最好的是间木头屋,远处,像是田野了,桥的这边,我的左手边,有条路,还有一盏昏暗的路灯,看得见两面都有几条弄堂,弄堂里有一排排房子。我选择朝南过桥去,过桥后是条泥路,右边有条小河还有水流着,小河那边种着菜还有一黄瓜架,我想过小河去摘黄瓜填填肚子,可没有过小河的桥或板。往前走,走了会也没见个可过河的地方。这时,我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回过身去看,见三个人都蒙面,架着一个穿白色绸布衫裤,脚穿白色风凉皮鞋,眼被蒙、口被堵的人,到我身边过去不远处停下。三人将那人的白衣、白裤、汗衫,皮鞋都剥了,还撸下那人的手表。而后将那人身上只剩下短裤的人往小河沟里一推,那人倒在小河里了。三人就地分赃,其中一个人说了句宁波话:“格贼勒唔子,袋袋里没多少钞票。”这声音我有点耳熟,三人一声口哨各自分头走了。小河沟里的人等了会儿爬起来,让我拉他一把,我拉了他一下,他上来后还害怕地四周看了看,才穿着还滴水的短裤赤着脚往回走。我朝前方看看,除了月光照着大地,远处有些隐约的分散的房子外,没有灯光,没有人影,想想也往回走吧。过了桥,那人碰到一个人,人家叫他:“周世龙,你怎么这付样子?碰到‘剥猪猡’的?”那个被叫做周世龙的人直摇头:“触霉头,触霉头,就是碰到‘剥猪猡’的。”“还好,没要你的命。谨记桥这个地方,夜晚是不能出来的,‘剥猪猡’,‘背棺材’常有出没。”两人往回走,没几步往右边的弄堂里弯了进去。我继续往前走,又走到两旁人行道栽着法国梧桐的那条马路。经过刚才的一系列的事儿,把肚子饿倒忘了。人觉得累了,走到一个有着斗拱形的门廊的门口进去坐了,背靠着这家的木门,一靠上两眼一闭就睡着了。
黎明,我醒来,饥肠辘辘,四面一看,发现自己躺在人家门廊里的地板上,我想。昨天进来看到斗拱形门廊,原来是大理石的门框,是圆弧形的顶,里面还是方方正正的。我两手一撑,人坐了起来,我右手掌触到一张纸,拿起来一看,是张从来没见过的纸币——一圆的金圆券。昨天,那姆妈让我拷酒不是用的这种钱。而且这张金圆券簇簇新。我拿着这张金圆券走出门廊,路上十分安静,阳光洒在树上,漏在地上是斑斑驳驳,空气是清新清凉,我迎着阳光走去,路斜了,我不管这路怎样,反正我无目的地,流浪者,先要解决的是咕咕叫的肚子,摸摸那张钞票,不知好不好用。走了会,竟然来到了静安寺,静安寺门前的路面上有口井,井的东侧有根石柱,这里我从没来过,但曾听爹说过,这口井通到东海龙王那里去,于是我走过去,看了看。因为去过大悲法师的庙,想看看静安寺与其它的庙有什么不同,走进去看了一圈,大,菩萨多,大悲法师的庙正可谓小庙一个。听着和尚们念经声,我那咕咕叫的肚子催我离了静安寺。迎着阳光走不远,一条弄堂口有个大饼油条摊,我拿着金圆券,心怀忐忑地要买大饼油条。那老板将我上下看了又看,再接过那张一元的金圆券,说:“小弟弟,这是你家里人让你来买的吗?”我心慌了,想了想,还是虚张声势地回答:“是”。“可我们找不出金圆券,你知道吗?这一元钱可买20付大饼油条。”“那我买2付好了。”“买2付,我们也找不出啊,说老实话,这钱,昨天开始通用,我们还没呢,找你法币行吗?”我想了想,这张钞票这么大呀,20付大饼油条够我吃两三天了。他们没有金圆券,那怎么办?那老板又说了:“老票子还好用一段时间的,再说银行里也可以换的。拿回去,让你爸妈上银行换吧。”他说完将那张金圆券像藏宝似的,放在钱箱的底层,找了我好几张法币。肚子饱了,走路有力气了,一直向东走,走到一个地方,只见一块巨大的广告,上面画着一只可爱的白鹅,是鹅牌汗衫的广告。再往东走,看到了大光明电影院,这以前只是听阿芳姐说过,她和我爹、那姆妈热天时一起来看电影,里面是有冷气的。再过去就看到了大新公司,后来一直走到外滩。外滩,码头一个个地相隔不远,最北面,靠近外滩公园是市轮渡码头,那时有开往高桥去的轮船,那姆妈有个姊妹住在高桥,她曾带我和姐去过。市轮渡的轮船要开一个半小时,中途停靠庆宁寺、东沟两站,往南,有一个码头,是专门停靠美国兵舰的,走过栈桥那浮动的码头靠岸一边有铁栅栏,有门,还有两个水兵荷枪站岗。码头上有桌子,椅子,有几个水兵在休息,闲聊。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孩,胸前吊着一个小箩筐,走下栈桥到美国兵码头边,向码头上的美国水兵兜售香烟:“哈罗,哈罗,哈德门,哈德门。”他从箩筐里拿出一包哈德门牌香烟晃动着。里边有一个水兵走到栅栏边,指着香烟摇着手:“奴!奴!”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包淡黄色盒子的三五牌香烟,摇了摇。那男孩立即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包三五牌香烟,里边那水兵拿出张美钞“thrii,thrii.男孩接过钱放进衣袋里,装佯地又叫了两声,“哈德门,哈德门。”里面买烟的水兵:“哈罗,哈罗,thrii,thrii”.男孩别转身走了。那水兵欲冲出来,被自己的哨兵拦住了。气得哇哇叫,引得坐在那里的几个水兵哈哈大笑,幸灾乐祸。看来这个吃亏的水兵平时的为人不怎么样。那美国水兵跺脚骂着,看他着急的样子我心中想那男孩不该这样欺侮人家。不过听人说:这些烂水兵实在也不是好东西,很会欺侮中国老百姓。岸边有矮矮的铁柱相互间有铁链相连,我的手垂着就能碰到铁柱的圆头,我摸着一个个圆头朝南走去,走过邮政码头,有些码头是空着的,不时有小舢舨靠着,那是给人摆渡到对面浦东去的,或黄浦江游览的。再过去一直到十六铺的招商码头都是货运码头,一有大的木船靠上,码头工人的工头就会上船与船主谈生意,一经谈成,搬运工人就上船帮助卸货,背到货主指定的仓库或市场之类的地方。我和姊姊曾拎着茶桶在这些码头向工人们卖茶。人家要一碗茶,我们总是给人满满的一碗,有时,有人要再加一点,再给上半碗茶。所以我们的茶很快就卖完,卖完后,我和姊姊喜欢去汇丰银行门口的铜狮子旁坐一会,一可乘凉,二可看黄浦江的风景。现在,我抬头看海关楼上的钟快十点了,这时我想去哪里呢?回家?不!我想姊姊了,姊姊在外婆家,帮大阿姨带小孩――我们的表妹、表弟去了。可外婆家我只知道个地址,不知往东南西北哪个方向走。于是想到柴姐了。那位和颜悦色,对人知饥知渴的柴姐了。上图书馆,进了阅览室,没见到柴姐,我看会《新闻报》,见柴姐还没来,等了好长时间,等不住去问柜台后坐着的一位阿姨:“阿姨,柴姐在不在?”那阿姨抬头看到我,一脸无奈地对我说:“小弟弟你别等她了,她不会会来了。”“她到哪里去了?”“她不来了,你看书我帮你拿也可以。等她是再也等不来了。”我看那阿姨的神色,似乎感到柴姐有什么事了,或许,或许什么呢,我说不出。无意间看了我手中的新闻报,刊登着:昨天银行里换金圆券人满为患的情况,我又坐下看了知道了昨天一九四八年八月廿日是金圆券第一天使用。我还了报纸,出了图书馆,信马由缰地走着,不知怎的,走到了老闸桥(即福建路桥)。
那时老闸桥是顶木桥,在桥上,南岸的西南角上有座大王庙,我进去看了看,一座小庙在菩萨前的拜凳上坐了会,歇够了,起身,出了庙门过了桥。在一条弄堂口,看到一些人围着一个人。那人站在一条长板凳上,手拿小镗锣,一面镗镗地敲着,一面吆喝着:“小热昏今朝要来唱一唱,世事不太平,人心难安静,有钱人炒股票、轧金子,穷苦百姓吃了上顿无下顿哎。”镗、镗、镗――我身旁来了两个小朋友,都拿着崭新的铅笔盒,我的心一悸栗,啊!要开学了,而小热昏却听到不远处飞行堡垒的呼啸声,看着眼前一排我们三个小孩站着,他即兴地一边敲着小镗锣一边唱了出:“小弟弟、小妹妹当心点,飞行堡垒快来兮,横冲直撞不管人,,碰着一下就要犟老山来命归――天。侬要问,它为啥这样强凶霸道,因为伊要捉‘坏人’。喏、喏、喏,又要问:坏人是啥人?不是贪官污吏、不是强盗、土匪,格么是啥人?是那些敢为老百姓声张正义的人。君不闻,二年前的李公朴、闻一多就是闲话多,砰、砰二命呜呼,魂归离恨――天。现在只要一句话,说侬通共――是共匪,可以立时将侬捉进――去。”镗、镗、镗。听到这里,加上二个小朋友在不停地你推我搡地烦,我就离开了这群人。
由于二天没洗澡没擦脸,浑身不舒服。这时,我多么想揩揩身体洗个澡,或用宁波话说:膙膙人。又惦记着不久要开学了,我多么想与同学们在一起听张老师的课文朗读,听姚老师的算术题的讲解。从心底里讲,我多么想生我的母亲啊。母亲、母亲,侬为什么早早弃我而去,哎,我只有去找母亲的母亲。于是我问一位老人:“老公公,天潼路回仁里在哪里?”老人看了我一眼:“小弟弟,不远,你朝前走(他手指指北边),第一条横马路就是天潼路,右转弯,侬朝对面看,有一幢房子,底下四面没墙是小菜场,在它东边就是回仁里了。”啊哟,我一下子高兴起来,这肯定是母亲在冥冥之中将我指引到了这里。我一走进一百零四号大门,扎着鞋底的货郎女人又惊又喜地:“喔哟,已巳来了,他外婆,已巳来了!”外婆飞快地迈动着两只小脚从后天井奔了过来。外婆一看到我就泪眼汪汪的,用手摸了摸我脑门上的一个把。我一悸慓,从昨天挨打逃出家,流浪一整天多,这才感到脑门上的疼痛。外婆心痛地说:“作孽作孽,亲生爹娘舍得这样打?”接着又说:“囝,肚子饿吧,外婆先弄饭给你吃,然后膙人。”外婆家上面阁楼板上,趴着货郎家的二个男孩。这时,外婆家里面那家的小我二岁的小姑娘从弄堂里奔进来,后面还追着一群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她一看我,就对外面的男孩们说:“我不玩了,我不玩了。”然后站到客堂(实为天井)的她家的八仙桌前,面对着我看着。我对外婆说:“中午我吃过面了。”外婆不信地说:“瞎三话四,索(宁波话,什么的意思)地方去吃?”我将我这二天的经过告诉了外婆。货郎家女人啧啧连声:“皇天佑人,皇天佑人。”后门传来嘈杂人声。姊姊的声调最高:“阿弟、阿弟。”从狭窄的走道里冲了出来,跑到我身边,将我一把拉转面对着她,她也用手摸了摸我的脑门:“辣手哇,辣手哇,这格蛮娘,要是敲碎了脑袋,我看伊哪能办?”阿雯阿姨来了,小阿姨抱着大阿姨的儿子――我的大表弟来了,大表妹自己起来,站到人前,直接面对着我,大阿姨挺着个大肚子也来了。于是,我有给大家将了一边二天来的经历。玲妹娘就开口:“菩萨保佑。我一听,家嫂嫂喊‘已巳来了’,我就急忙到对面去喊伊阿姊,‘小已过来了’。”接着外婆去弄了盆水,姊姊帮我洗了澡,每碰到我身上的一块乌青,就骂那蛮娘几句。众人在客堂里议论怎么通知我爹去,怎么对付那蛮娘。最后决定,待我们吃了晚饭,由姊姊去把爹叫来,由外婆去说他,要他管好这个女人――那姆妈,再后来大阿姨和啊雯阿姨抢要款待我吃晚饭。阿雯阿姨说了个理由:我结婚以来,外孙从来没到过我家呢。让小阿姨、表妹、姊姊一起陪着,到她家去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