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12岁,弟弟9岁,临近过年的一个上午,父亲给我一个小笔记本说:“没两天就过年了,阿爸没空你带弟弟去外村收今年的参茸钱。”我打开笔记本,上面写着很多我不熟悉的名字,某某人几月几日欠多少参钱,多少鹿茸钱。被委以收账重任,我兴高采烈喊上弟弟,立刻执行收账任务。
父亲出身穷苦人家,孤寡妇人带着,被村里人帮衬着长大,没学过手艺,在九十年代为养家糊口身兼数职,打理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担任着村里的会计,还兼收玉米、收茶叶、种油菜,到后来还背着大黑包去苍南进参茸,农闲时,在不通车的年代翻山越岭去各个村庄,当起参茸客。
我们都喜欢他夸张大声的吆喝声:卖参喽,卖茸喽……
父亲的性格好,人品也极佳,方圆几十里认识的人多,再加上参茸货真价平,很多人都愿意找他买,给家人进补。如果遇上手头紧张的,父亲还可以赊帐,等手头宽裕了再送钱到家,或年关时父亲再一村村去收欠款。
那天父亲给的陌生名单,来是一个偏僻的自然村,尽管属于我们这个行政村管辖,可山路高陡,我和弟弟都从没去过。父亲大致地教我们方向后,我们从村庄的一条小路攀爬,到了山顶再往下走。一路说说笑笑。可走了很久都看不到村庄,开始心慌,幸好远远地看到一个瘦小的老人在拨弄着自家菜地,我们心安了许多。没想到老人走到一个田埂边洗手,一个趔趄,就那么翻到有一两米高的下丘田里,他瘫在地上呻吟了起来,我那不到十岁的弟弟迈开腿在窄小的路上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跳下田,把老人扶坐了起来。
老人全身上下都是泥,休息一会感觉并没有大碍。他叨叨地说皇天保佑了,好在有你们两个小孩,要不可能都起不来,摔了都没人晓得。一番交谈后,知晓老人就是我们去的那个村里的,我们扶着他跟着他走,没多久就到了村子里。
村庄在有些陡的山坡上,山底下有一条大溪,把山一辟为二,分隔开来,村里总共只有十来户人家。老人家认识账本里每一个人的名字,帮我们指明大概的方向,我们就家家户户去收账了。
那时,农家家家户户都不上锁,我们每走到一家门口,就先喊一声:“有人在家吗?”然后就走进家里去,年关在即很多人都不在家,有几户只有年纪很大的老人在家,知道我们是来拿收账的,在我们告诉自父亲名字后都极热情,端茶递凳让我们坐。并说自己年龄大了没有钱,等孩子们回家再跟他们讲,让他们直接送还父亲。
而有年轻女主人在家的,则会上下打量着我们,摆摆手说现在没有钱,那警惕的眼神似乎告诉我们她对小孩子收钱不放心,是怕弄丢了账未清掉还是怕我们截留了不上交,我们不得而知。最终,我和弟弟悻悻而归。首次出战的我们并没有要到一分钱,口袋里倒是有装满村里人给我们的几粒糖果和几把炒黄豆。
回来的山路显得格外崎岖与漫长。弟弟忽然来了一句:“姐,那个老人家身体没摔坏吧,那么老了,这么高摔下来很不好,还不如换我替他来摔上这一跤。唉……”
小小的他说着这语重心长的话,我这个当姐姐忽然就开心了,没收到参茸钱算什么,父亲再走一趟就是了。这趟旅程我可是发现了弟弟一颗金子般的心,让父亲知道这事,也许就不怪我们空手而归了。
于是,我和弟弟吃着糖果啃着炒黄豆开开心心地回家了。果然,一听到我绘声绘色描述弟弟见义勇为事件,父亲就开始对他儿子小小年纪的义举义言加以褒奖,说好心的人长大自有好报,当晚破天荒喝了点酒一高兴说今年给我们姐弟加压岁钱,至于未收账,根本不算什么事。
人生啊,果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收账这事,现在我都怀疑父亲仅仅是为了锻炼孩子的胆量。记忆中这个收账未果的年,过得格外开怀。
收账的事恍如昨日,前几日回村里小住,我和弟弟还特意叫上近七十高龄的父亲一起去这个小山村转了一转。平坦的水泥路弯弯曲曲地通到村口,原来那年漫长的山路现开车只用十几分钟。我们把车停在村子的广场,发现这个村庄的木房子全都变成了现代化的洋房,却很安静,此时两个老人走过来,跟父亲攀谈起来。
“村庄里的人都搬走在外买厝了,有的在上海有的在北京有的在杭州也有的在县城,除了过年村里基本上都没人。平时也没人来,只剩我们住惯了这里的老人。”老人用自豪的语气说起这些后脸色黯淡了下来。
半个小时后我们准备离开,那位与父亲相熟的老人热情地说:“我的开水还没烧沸,你们难得来,茶都没喝一杯就走。”转身一扭头回家拿了几个家门口采下的柚子塞给父亲,朝我们挥手告别,说:“不是好东西不要嫌弃,我吃过不酸的,你们带回家尝尝。”
人到中年故土重游,我和弟弟很有感慨,弟弟自言自语:那年摔跤的老人应该已经不在了吧。车子开到离村子不远处,闻到阵阵臭味,父亲告诉我们,几年前这里建了一座现代化的养猪厂,年产量还不低呢。
哦,真巧,那年我们去收账的不远处村庄土话也叫:猪槽湾。
岁月易逝,一晃已3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