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老陈,来给我写个信吧,我念着你写着,”冰冷的月光笼罩在战士们刚挖好的沟壕里,朝鲜战场上的春天似乎比新中国那要来晚了些。零下三十度的环境实在让人难以活动,好多战士都睡着了。李振唐和老陈两个人像蚯蚓一样蜷缩在战壕里搓着手,好像搓热了月光。“这么写,这么写。”
“阿妹:
妹,最近过的还如意吗?村里那个王狗子还打你的注意吗?你告诉他你的阿哥是志愿军,我想他肯定不会再去烦你了。等着我回去。现在是1951年3月,依然还没到时候可以踏上归途,将来凯旋之时还想着妹能继续教我唱歌。下一步我们要往北撤出汉城,一开始我不知道为啥要撤,后来指导员开会说这是彭老总和毛主席商量出来的,我便不再多想。妹,等我回家,回家咱们就结婚,生五六个胖娃娃。指导员说战场上要立功,立了功等回去就可以当干部。妹,等我回去,等我们赶跑了美国鬼子,回去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阿哥”
“写好了吗?老陈,哎呀,还是你有文化!”李振唐从老陈手里抢过来刚写好的信,目光洒在每字每句上洒了好几遍,信纸仿佛就快被他看透了。“这个字是妹,这个字是我,这个字念家,老陈啊,等仗打完了,可教我认字昂!”他最后看了一眼信,又放在嘴上亲了亲,然后将信对折塞进了自己的棉袄里。“咦,写的真让人害臊!行了行了,盼着仗打完,也盼着你俩结婚,请我喝个喜酒,快睡觉吧!”老陈把笔别在胸前,这笔是缴的美国佬的派克笔,老陈用它给身边的战友写过无数封家信,所以老陈总说这笔沉甸甸的,寄托满了战友们的思念。至于老陈为什么有文化,他却是只字不提,似乎这并不光彩。“睡觉睡觉,老陈啊,你知道吗?三月份大理那早就暖和了,那词怎么说来?春暖花开,鸟语花香呐!老陈,仗打完了你就跟我回家吧,你个老光棍还能去哪?”老陈踹了他一脚转身不再说话了。李振唐哼了一声也扭过头去闭上了睫毛被冻掉的双眼。此刻,他脑中浮现的是洱海边,月光下,唱着歌等着他的阿妹;耳边回荡着阿妹为他唱的《小河淌水》: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美国佬的飞机呼啸着撕碎了蓝宝石般的天空。两只麦鹅惊恐地从树林里出来朝北狂奔,它们遗落了母鹅今早刚下的余温尚存的蛋。“操,可惜了,踩碎了这么大一个蛋,老陈,你说这鹅怎么还在地上筑巢啊?”李振唐捡起另一个完好的蛋吹了吹表面的土,磕成两半,他吃了一半,另一半递给了老陈。“我不吃这。”“傻熊,你不吃我吃,哎呀,真香!”他看了老陈一眼,老陈在专注地前进,背上的发报机像铠甲,老陈就像个古代的将军散发着坚毅。他的步子如铁锤一样迈在松软且无人踏过的圣洁的雪地上,手里的钢枪有胜过长矛的寒光,枪的使命就是穿透敌人的胸膛。“这次任务无比艰难,我们现在在敌人的后方穿插,要端了他们的情报站,敌人就在前方了,你还知道吃!”“好,好,老陈,这穿插的任务就这么难?”李振唐快走两步到了老陈的跟前,“我听说执行穿插任务的一个连队也回不来几个啊?你说咱会不会也交代在这里?”“放你妈的屁,胡说八道,你的阿妹不用等你了?我喜酒还没喝呢,你死了我不能死。”这一脚就把李振唐踹飞了三米远,其他战士们都看了李振唐的笑话,不知道这回响在他乡树林里的笑声是他们中多少人最后的笑。“你他妈把踹美国鬼子的劲都使我身上了吧!”老陈不理他:“同志们,过了前面这山,就是情报上提供的美军情报站了,明天下午他们拔营。一会黑了天,咱们趁着夜色加把劲上山打埋伏,山不高,注意隐蔽!”一路上美国人没有设防,这样的穿插打法在他们看来无异于送死,这是西点军校里从来不教的战术。麦克阿瑟吃了这亏,李奇微也没长多大的智。
圣洁的白雪被印上了志愿军行军的脚印,这是生命来过的痕迹,他们来过这里守护着信仰的红星。如果百年后人们不再记得,至少这片土地会铭记。
这山不高,就像个小丘,从山顶就能看到在山谷的美军情报站,他们好像在庆祝明天的离开,也可能在庆祝重新夺回了汉城。李振唐在山顶似乎听到了他们营帐里几个女兵在唱歌。“呸,什么鸟语,不如我阿妹唱的好听。”他朝美军情报站那里啐了一口唾沫,从兜里抓了一把炒面,又在地上抄起一把雪就往嘴里送。“老陈,都说全国各地给咱们做炒面,我吃的这口会不会是我阿妹给我做的炒面?大理的面可甜了,我吃着这个就是我阿妹的手艺。”“胡扯,你领炒面的时候没看着袋子上写着「山东老乡爱戴志愿军」的标志吗?”“啊,这山东老乡和我阿妹的手艺一样香,嘿嘿嘿,真香,我又想我阿妹了,老陈,再帮我写封信吧?这仗打赢了就和上次你写的那个一块送回去!”“嗯,这仗打下来也不知道啥样,你念吧,我写着。”老陈往嘴里塞了一大把炒面后搓了搓手,从胸前抽出那根派克笔。他拔下笔帽,随即笔尖把月光反射,射向了李振唐的左胸。“不行了,墨水冻上了,不能生火,化不开。”老陈拧上了墨水瓶盖。李振唐夺过来放到了自己的棉袄里,“我给暖暖。”“你暖吧,就这气温你暖到夏天你能暖开,长津湖上的冰雕连你不知道?”冷,实在是太冷了,对面有肉有酒可以暖身子,他们身上的皮衣连彭老总看了都爱不释手,别说我们战士活活冻死在阵地上了。但好像有一样东西能使双方都温暖—停战的希望和亲人们的期盼。就像李振唐爱着他的阿妹,对面营帐里的Jack此刻也一定思念着他胸口放着的照片里的Rose。
冲锋的时候,李振唐在第一个,他还等着老陈回去给他报了功。借着地势的优势,他们冲得很勇猛,这群人在此刻所爆发的力量早让还没反应过来的美军乱了套,一个在后方的情报站本就没设防,还能怎么打?几个美军稚嫩地端起枪,但已经太晚了。在李振唐顷刻间的思绪里,他注意到他手上的那杆枪的枪管和枪机之间存在着微妙的协调。他扣动枪机,一束火焰便贯穿了一个轻薄的身躯,迸出的血液染进雾里,雪里与他的眼里。这里他立的功是为了他能和他的阿妹多生几个娃娃,娃娃们能在和平的岁月里茁壮成长。一个美国兵死命地跑,手里并无寸铁。一个逃命的人跑不过一个心里有光的人,李振唐的刺刀捅穿了那个美国兵的膀胱,尿混着血从他军装里渗出。倒下前他哭着喊:“mama!mama!”李振唐拔出刺刀来:“你个美国鬼子也配喊娘?我操你娘!这表不错,回去给我阿妹戴!”死人的手表换了主人,或许这块表是死去的美国兵的妈妈送给他的成人礼,饱含的东西一样,都是爱。
“搜物资了,这里有几个洋女人!”不知道是谁喊的,李振唐来不及擦干净表上的泥就跑去了屋里,他一直都想找洋女人要样东西回去送给他的阿妹。“起开,起开,”魁梧的李振唐推开自己的战友们找到了角落里的洋女人,“呵!金发碧眼,确实俊昂,问你们要个东西,别嫌害臊。你们来月事的时候放裤头上的那棉花都给我!”“What?”几个女人似乎并不会中国话。老陈突然出现,温和地用流利的英语对几个女人说:“Don't be afraid, ladies. He needs some sanitary napkins.”“OK, I'll get it right away. Please don't kill us.”女人们惶惶恐恐。“Of course, we treat prisoners well.”几个洋女人翻箱倒柜拿出来五包卫生巾,老陈给了李振唐两包,“其余的当绷带。”“喂,老陈,你怎么还会英语?”“打完仗再告诉你!”李振唐紧握着手表和卫生巾,这是他给阿妹提亲的彩礼,也是他在战场上作为军人的荣耀。
不幸的是,当他们发电报汇报战果时,一架巡航的美军飞机捕获了他们的信号。美国人不信,为什么在他们的情报站会发出陌生的信号?当飞行员给情报站发电报时却发现通讯已经中断。机警的飞行员向队长汇报,队长判断可能有情况,允许飞行员去侦察,发现敌情可立刻攻击。飞机带着子弹和炸弹向这边飞来,而李振唐他们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上次部队轮换时你为什么不回去?功没立够啊?”
“哈哈哈,这算一方面吧,主要是不想走,这边的高粱地太美了,就像我家那边的玉米地一样。舍不得美国鬼子把这里给炸了。还是更怕美国鬼子把飞机开到我家那,我在这就是守着家,守着我阿妹那清甜的歌!”
“你小子真行!”老陈又扔给了李振唐一包卫生巾,“我要是死这里,这就是我的分子钱了。你也别老把你的信拿出来看,放好,回去给后勤,光看光看,你又不认字!”
“Report, we have detected the enemy's situation and request to open fire!”“Open fire!”
子弹像网格一样朝他们盖了过来,战士们的肉身或许能挡住步枪的子弹,而在飞机的机炮面前只有变成碎渣。血很热,浇到雪地上便生成一股水汽。李振唐也中了弹,老陈跑到他面前时,他的肠子已经流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像麻药让人的腿泄了力。老陈跪在地上捧起肠子想往他肚子里塞。李振唐还活着,他用手指着自己的左胸,里面是信,表和卫生巾。李振唐死了,老陈还活着。他攥着李振唐交代给自己的东西就往山里跑。他想起了当年在国外留学被洋人欺负,回国后又要逃避打土豪的日子,那几次他也是往山里跑。山的方向有光,温暖如同妈妈一样。
月光下,洱海旁,歌声伴着流星在天地间回荡。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