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电梯楼的第三个夏天,我总在傍晚想起老院的葡萄藤。
那会儿的夏天热得瓷实,日头把柏油路晒得冒油,蝉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上扯着嗓子喊,喊得人心里发慌。但只要钻进我院子,葡萄藤搭的凉棚下,立马就凉快下来。藤叶密得像绿被子,把毒辣的太阳筛成星星点点的光斑,落在青砖地上,风一吹就晃悠悠地跑。
我爷总爱在凉棚底下摆张竹躺椅,竹片被磨得油光锃亮,躺上去吱呀作响。他手里摇着蒲扇,另一只手攥着个搪瓷缸,缸子上的红五星掉了漆,里面泡着粗枝大叶的茶,喝起来有点涩,咽下去却浑身舒坦。我放学回来,书包一扔就往他跟前凑,他会从裤兜里摸出颗水果糖,糖纸皱巴巴的,剥开了塞我嘴里,甜得能把暑气冲跑一半。
葡萄藤是我爷年轻时栽的,粗得要两只手才能抱住。每年入夏,藤上就挂起一串串青葡萄,像刚生下来的小老鼠,怯生生地躲在叶子后面。我天天盼着它们熟,扒着藤架数,数得叶子上的蚜虫都认识我了。爷说:"急啥?等蝉声慢下来,葡萄就甜了。"
真到葡萄紫了皮,我爷就搬个小马扎,踩着梯子摘。他动作慢,摘下来的葡萄都用竹篮装着,先挑一串最紫的给我,剩下的分街坊。隔壁张奶奶总端着碗刚蒸的槐花糕过来换,她家的槐花糕甜津津的,混着葡萄的酸,是我整个夏天的念想。
院子角落有口压水井,铁泵头锈得发红。天热的时候,我和我弟就比赛压水,看谁压得又快又多。井水冰得扎手,溅在胳膊上,凉丝丝的痒。压满一桶,就把刚摘的葡萄泡进去,浸上半个钟头,咬一口,冰得牙床发麻,甜水顺着下巴流,抬手一擦,满脸都是水珠。
后来我上了高中,住了校,每周回家一次。葡萄藤好像长得更旺了,凉棚遮得院子里几乎不见太阳。我爷的背更驼了,摘葡萄时,梯子得靠得更稳才行。他总说:"你妈买的葡萄没有咱这甜,化肥催出来的,没筋骨。"我嚼着嘴里的葡萄,嗯一声,看见他鬓角的白头发,像藤上没晒透的霜。
再后来,城市要扩建,老院在规划里。搬家那天,我爷站在葡萄藤底下,摸了摸粗粗的藤茎,没说话。推土机轰隆隆开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学校考试,笔握在手里,总觉得耳边有什么东西碎了,像葡萄掉在地上的声音。
现在住的楼里,电梯叮地一声停在门口,家里的空调永远设定在26度。冰箱里塞满了进口水果,红的绿的,光看着就热闹,但我总想起老院的葡萄。它们没有超市里的大,皮上还带着点土,可咬开的瞬间,那股子甜里裹着的阳光、井水和爷的蒲扇味,是任何水果都比不了的。
前几天,我在网上买了棵葡萄苗,栽在阳台的花盆里。藤很细,叶子嫩嫩的,风一吹就晃。我给它浇水时,想起我爷说过,葡萄这东西,得接地气,根扎得深,结的果子才稳当。
傍晚的时候,夕阳从楼缝里挤进来,落在葡萄苗上。我好像又听见了蝉鸣,看见青砖地上晃动的光斑,还有竹躺椅上吱呀的响声。抬手摸了摸,眼角有点湿,像当年溅在胳膊上的井水,凉丝丝的,却带着点甜。
原来有些东西,就像老院的葡萄藤,看似被铲掉了,根却早扎在了心里。不管住多高的楼,开多凉的空调,一到夏天,那股子甜津津、凉丝丝的念想就冒出来,提醒你,有些日子,是长在时光里的,扯不断,忘不掉,像藤上的卷须,轻轻一牵,就把心拽回了老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