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车停在山脚下的公路边,带着未婚妻向翠绿的山徒步前进。
双脚踏在凹凸不平的青石小路上,感受到了一种真实的身体与自然的碰撞,他想,一切都太熟悉了。四周都是种着萝卜、白菜的菜地,偶尔可见农人劳作的身影,树枝与藤蔓都不约而同地向着小路聚拢,紫红色的刺梨花在风中摇曳着,像是在迎接他与未婚妻的到来。
前方有一处农家屋舍,深灰色的水泥砌成的墙壁显得颇为沉寂,正门破损的春联上方挂着两串金黄色的玉米结,就像年代久远的鞭炮在讲述着山区的故事:无人问津。
转过小舍就可以看到他母亲安眠的山峰了。山腰处树木稀少,一座座石灰石砌成的墓占满了左边的山坡,右边是一片浅绿色的草地,远处传来绵绵不绝的狗吠声。抬头望去,碧空如洗,山顶的森林葱葱郁郁,隐约可见牧马人牵着马儿悠闲地走在树影婆娑的山间小道。
阳光静好。
“风景真美啊,你的妈妈埋葬在这里,想必一定能够安眠吧。”未婚妻来到这人烟稀少的山区,不禁感叹道。
他摇了摇头,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未婚妻的头发被微风轻轻地吹起,他微笑了,随即在草地之上牵起未婚妻的手,用另一只手支开身边的荆棘,向着更高处攀爬。
“我带你来这里是有原因的,具体的我到妈妈的墓前再告诉你。”他不缓不慢地说。
时隔多年再次来到这片山坡,他还是有些印象的,至少通向母亲坟墓的那一条路他是不会忘记的。多年不见,有些坟墓已经垮掉了,灰白色的石块散落在一边,混合着泥土。也有新砌的坟墓,上一次来时,山脚还没有这么多的墓,有些墓前还会有石桌石椅,大多数坟墓上都挂着白色的坟飘,随着断断续续的风时而垂下时而飘扬。
顺着蜿蜒曲折的小路走到半山腰,再向左绕过几座坟,就抵达了母亲的墓。一块块巨大的石灰石围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平台,墓就砌在这简易的堡垒之上,墓碑前方新栽种了几株小树,多年之后,它们繁盛的枝叶会继续守护这座年代久远的墓。
他牵着未婚妻来到墓碑前,将背包放下,未婚妻在墓碑旁摆放在城中购买的鲜花。几株豆蔻紧紧依偎在坟前,它们已经陪伴母亲多年。他绕着坟墓查看了一圈,墓边的杂草并不高,坟墓的右侧用石块围了一小块地,其中还留有钱纸烧过后留下的灰烬,坟上也挂着坟飘。这些都是前不久清明节时,舅舅与舅妈扫墓留下的痕迹。一直以来,多亏了舅舅与舅妈,母亲的墓才不至于那么凄凉吧,他心中想到。
他示意未婚妻将背包打开,取出里面的糕点来。未婚妻将糕点摆到墓碑前,他点燃了一支烟,放到墓碑上。
“我妈喜欢抽烟,以前基本上一天一包。”他说。
“以前抽烟的女性很少吧。”未婚妻说。
“自从和我爸离婚后,我妈就开始抽烟了。”
“为什么呢?”
“不知道……反正离婚以后就开始抽烟了,开始抽得不多,到后面就不能控制了。”
“我想你妈得肺癌和抽烟也有些关系吧……”未婚妻说。
“也许吧。”
他抚摸了下未婚妻的秀发,然后踮着脚蹲下。
“妈,我来看你了……”他说。
未婚妻能听出他言语中的哽咽。
他的手指触碰着墓碑上的字,上面刻着:
“陈母张君如之墓。”
红漆已经从字上脱落,字中凹进去的沟壑的触感游离在他的脑海,使得他思绪万千。
隔着厚厚的石块和密不透风的泥土,母亲就孤独地躺在那漆黑得足以让人窒息的棺材之中,可是他觉得,他可以清晰地看见母亲安详的面容。
他突然回想起那一天,拿着录取通知书的他匆匆跑回病房时,母亲正半躺着倚靠在病床立着的枕头之上,侧着头专注地看着窗外。午后的阳光斜照进病房,在老旧的地板与泛黄的床单上留下了它温暖的痕迹。
那一天对于他来说是如此的难忘,他甚至还能闻到那天医院过道中弥漫着的消毒水的气味,还能听见病房对面卫生间的生锈的水龙头被拧开时所发出的噪音;那一天,他第一次看到生病之后的母亲打起了精神,就像被寒霜打过之后又坚强立着的一朵娇柔的花,以至于让他以为母亲可以慢慢地好起来……
他回过神来,看着眼前杂草丛生的坟墓,不禁感到一丝低落。
“现在,在我妈面前,我要把我过去从未告人的部分告诉你。”他叹着一口气说,“那是我最黑暗的日子。”他继续补充道。
未婚妻似是知道他有话要说,便用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拉着未婚妻在墓前坐下。
“其实我妈……不是病死的,她是自杀的。”他略带停滞地说。
“怎么会?”
未婚妻感到很惊讶。
“我高考完那一年,在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我妈就自杀了。”
“为什么会这样……”
“为了不拖累我吧。”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你以前怎么不告诉我……”
“一直以来,我对外谈到我妈时都说是病死的,是因为不这样说的话我会十分痛苦。”他说,“现在我们订婚了,我想在妈妈的墓前告诉你。”
他将膝盖弯曲,双脚合并立在地面上,并将双手的指头交叉着搭在大腿上。
“那天早上我回高中拿到录取通知书,就立刻回了医院,我希望她看到录取通知书后能够开心一些。下午我在的时候,她的确很开心,我以为是录取通知书让她如此开心。整个一下午,她躺在病床上,一直握着我的手,让我别走,她深情地看着我,好像要把我剩下的一生都全部看完。我对她说:‘我不会走,我哪里也不去,但你要好好养病,要保持乐观的心态,这样身子才会好起来。’她说她知道的,她能感觉到身体慢慢发生的变化。那时候我真的是充满了信心,我告诉自己,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另一边的草地上有几头牛悠闲地甩着尾巴,专心致志地埋头吃着青草,放牛的孩子们在旁一蹦一跳地玩耍。
“我喂她吃晚饭时,她吃了平时两倍的量,这让我更加地确信她会好起来。晚饭过后,她让我拿录取通知书给我爸看,我说:‘等明天舅妈过来我再去,今天晚上我哪都不去。’她说:‘去吧,今天晚上就拿给他看,我知道他十分想看。’我说我两个小时就回来,她微笑着告诉我说:‘没事的,呆久一点,我累了会先睡觉。’没想到……没想到我妈就真的这样永远沉睡了,还在我爸那时,医院就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我妈用水果刀割断了手上的动脉,虽然及时发现了,但因为化疗身体十分脆弱的缘故,可能抢救不过来了。”
“可能你妈很早就准备好了…”未婚妻说,眼眶已经留下了泪痕。
“我知道,其实我早就应该预料到的,可挂电话之后我才明白,为时已晚了,还没到医院我妈就去世了…那天夜里,我痛哭,我在医院里如行尸走肉般漫无目的的行走,我明白我妈的意思但我仍然想不通,我的整个世界崩塌了,最后,来到病房里,我在我妈睡衣的兜里找到了遗书。她说:‘虽然很舍不得,但你长大了,我就可以放心地去了……’她写得那么地轻描淡写,可我在之后的无数个夜晚里辗转难眠。我只有流着泪继续读。她给我留下了一些仅存的存款,还让我去找我爸,她说他会供我上大学的。在遗书的最后,妈妈说最后的遗憾,就是没能看见我成家,所以从那时起,我就起誓,一定要在订婚时带妻子来妈妈的墓……”
他将眼角湿润的未婚妻搂到怀里。
“因此我一直坚持要带你来这里…”
“隐藏了这么久的伤痕一定很痛苦吧,毕竟你一个人背负了这么多。”未婚妻温柔地看着他说。
“这是长久以来的心愿,现在完成了,也释然了……”他说,眼睛望着蔚蓝的天空。
他们都陷入了沉默。
树林传来树叶随风舞动的梭梭的声音。
“我更爱你了。”未婚妻突然说。
她抚摸着他的脸,他将她伸过来的纤细的手握在手里。
他们一直坐在墓碑前,坐了很久,看着远方的高速路上奔走的汽车,还有连绵不绝的山峦和淡淡的白云。
那一天,他感觉心中最执着的东西放下了。
他情不自禁地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