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狗年春节回乡过年,我提早了几天。
其他原因有之,更重要的是,我还有一个“使命”,就是要赶上天气好,在腊月里,在过年前,给祖辈们上坟墓祭。妻因事不回乡,我要去给岳母上坟,并代表她和姨妹到坟地里去追思;父亲年纪大了,走不动路了,我要开车带着父亲去给祖父母上坟。
在我的老家,过年祭祀共有三种形式、三个时间段。一是团年前到祖先故人坟地去上坟,烧些纸钱,并请他们回来团年。我称之为墓祭。
二是在除夕团年的时候,要在家中的中堂前的桌子(也称之为神柜)上摆上酒菜饭,点上蜡烛,燃起香,也烧些纸线,请祖宗们与家人一起团年。这是家祭之一。
三是在正月初一的一大早,仍是在家中的中堂前,燃起香烛,烧些纸钱,这算是新年第一天,给祖宗们拜年。这是家祭之二。
说到家祭,我便想起陆游“家祭勿忘告乃翁”的诗句。这里的家祭,并不是说的是过年时的家祭,而是陆游老先生明示儿孙在“王师北定中原日”的时候,以家祭告喜讯。
我这里记录的,就是第一种形式,在腊月到坟地里去上坟墓祭。
02
回乡第二天,是腊月26,天气晴朗,云高天蓝。我驱车到九里山上去给岳母上坟。
临行前,年迈的爹爹便嘱咐我,要小心烧纸钱别烧了周围的山林。爹爹是老党员,当了一辈子村里的干部,考虑事情周全,也重视安全,对山林的感情也很深厚,怕火烧山林。爹爹的嘱咐,我谨记在心。
在舅家拿砍杂物的工具时,小舅妈担心我一人前往山林里怕不怕鬼神邪气,想让小舅陪我前往。我告诉舅妈,我是唯物主义者,不信有什么鬼神的,朗朗大晴天,有什么好怕的。我很自信地说:“我一身正气,鬼神邪气,见了我,怕我呢!”舅妈笑了。
岳母的坟,座落在一个山坡上。上是山林掩映,下是开垦的山田。冬日的山野,阳光普照,无风无人无动静。山坡上的林木萧瑟静立,山田中种植的小麦一片葱绿,山道边不知名的野生植物也已泛青,早春的气息弥漫在山野间。
经过春秋轮回,四季生长,我们去年腊月清理干净的岳母坟地四周及坟头上,又长满了荆棘杂草。我刀砍荆棘,手拔杂草,清理落叶枯枝,将坟地周围整理一新;我燃烧纸钱,点响鞭炮,磕头作揖,念叨请岳母回家团年的话语。
清理干净坟地、烧上纸钱、请岳母回家团年,墓祭的仪式虽然简单,但正是这匆忙的行程和简洁的仪式,让我对岳母的追忆和怀念涌上心头。岳母的音容笑貌在头脑中显现,岳母悉心照顾吾之小女从出生到3岁半、姨妹之子从出生到1岁多的情形,也如同放电影一般,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岳母一生辛劳,到了该享福的时候,却得了不治之症离开了我们。用妻子的话说,“妈妈这一生真是划不来呀!”
每年一次的腊月上坟墓祭,是我们对岳母的一次真切怀念和无限追思。回望岳母坟地,高大的山树遮荫,林木环绕,山田陪衬,显得静谧祥和。愿岳母安息九泉!
墓祭归来,我也接受了山野的“馈赠”:一个荆棘的小刺钻进了我的大拇指,有刺痛的感觉,用指甲抠不出,是姐姐用缝衣针挑破了皮,才请出了这个小刺。三个苍耳子粘在我的鞋带上,带回了家。姐姐家三岁的孙子见了,以为是爬爬虫呢,不敢动它们。岳母坟边长出的两棵不知名怪异的植物,问了许多人都不知道是啥名,后来借助了一论坛,才知是中药材“鬼箭羽”。我未用刀具砍灭它们,我保留它们,想让它们茁壮成长,陪伴岳母呢。
03
腊月27,我回到了乡村老屋。
已建了50多年的老屋,显得陈旧,给人一种苍桑之感。年迈的父母,在老屋院落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对老屋的感情深厚。我们多次说想把老屋院落改建一番,做几间小型、宽敞、明亮且配齐卫生间、空调等设施的房屋,让父母的晚年生活更加舒适,可父母坚决不同意。多次与父母沟通未果,我们也就遵循了老人们的意愿,未对老屋院落进行改建,任其经历岁月的侵蚀和四季的风霜雪雨。
母亲说:“老屋是杉木式列架结构,不易倒。屋要人撑,有我们住着,给它开门通风。它还可以住好多年呢!”母亲说着,从屋内拿出从集市上买回的钞票和黄纸等,给我带去给祖父母上坟。
这种冥币钞票印制得有些精致,画面图案清晰,每张面值金额都是上亿元。母亲一张张地数着,给祖父祖母分得一样多。我说,多一张少一张没关系呀。母亲说:“这哪能行?宁当争食佬,不当分食佬。既然是分,就要分得一样多。”
母亲是一碗水端平的人,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事情,都是这样。母亲将钞票分下来,有一份少了一张。母亲又从屋里拿出一张补充上去,让两份上坟的“祭礼”变得一样多。
父亲的身体有些不适,他上月刚住了院,还未康复,走路蹒跚。我劝他就别去给祖父上坟了。可父亲态度很坚决:“我现在还能活动,要去!”
从家里到祖父的坟地约有十几里路,在靠近邻村的一个山坡上。乡村水泥路面只铺到了邻村口。从村口到山坡还有步行半小时的路程,且这段路是泥巴路,经过前段时间雨雪浸湿,加上乡村拖拉机的碾压,已变得泥泞不堪,坑坑窝窝,高低不平。步行走这段路,还要小心翼翼,越坎躲坷。小车子是开不进去了。
我把车子停在路边。父亲说:“那你慢慢走进去吧,这段路我是走不动了,我坐在车上等你。”看来,父亲是真的老了,力不从心了。
沿着崎岖不平的道路,我走了约莫有半小时。山坡边,祖父的坟地显得一片没落。山坡荒草被人烧,祖父坟地杂草也一并烧逝。被火肆虐过的坟头,显得更加孤寂。风雨侵蚀,已立了十多年的墓碑,上面的字迹虽已有些模糊,但依稀可见。
墓碑上刻制了祖父的生故日期。祖父生于阴历1913年8月14日,故于阴历1970年腊月23。祖父去世时,我还未出生,我是祖父未曾谋面的小孙儿,所以在给祖父上坟墓祭时,我特地念叨:“爹爹啊,我是你最小的孙子,来给您上坟送纸钱,请您跟我一同回去团年啊!大大也来了,但是他走不动路了,坐在那边车里等着呢!”
我知道,我说的这些话,祖父是不可能听到的。我只是在用自言自语这种方式,表达我的内心情绪,延续父亲的孝道。以前,与父亲一起来上坟时,父亲也是说的“送些过年的纸钱”“请回去团年”等诸如此类的话。
燃起的纸钱随微风摇摇飘浮,袅袅青烟在墓碑上萦绕。我向祖父坟地和墓碑跪拜磕头,用这一方式向远在天堂的祖父问安。
沿着弯曲的田埂返回,田里的小麦油菜沐浴在阳光下,一派生机。不远处的山坡边,长着一排林木。一只喜鹊正在枝头“喳喳”地叫着……
04
祖母的坟地在村南二三里路之外,在一片与邻村相隔的农田边缘。
这里俨然成了“坟村”,按着顺序依次排列,前前后后已立了十几块墓碑了。有冬至过后新立的,有的已立了多年了,墓碑上的文字都有些模糊了。
祖母的坟头是最靠边的第六个。临行前,母亲就告诉我了这个位置。我说,不是立碑了么,看了碑文就知道了,怎会找错呢?父亲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有些累了,我让他就别来给祖母上坟了。祖母的坟地不远,我走过去,十来分钟就到了。这一说,父亲同意了。
正午的太阳正旺,照得大地一片温暖。坟地里显得一片静寂。远望四野,空旷无人。一个坟头边的杨柳长得粗壮高大,在空旷的田地里显得格外醒目。这片“坟村”里,只有这一个坟头长着树。按农村的老话说,这是插的“孝子棍”成活了,显示这家的后世子孙兴旺发达。
我是不信这些说法的。杨柳扦插起来,成活率本来就很高,若赶上季节适宜,当然就能成活了。“无心插柳柳成荫。”再加上空旷的土地,无其他障碍物,吸收阳光雨水充足,当然长得粗壮高大了。
祖母的坟头没有树,一个不知名的落叶小植物则在墓碑与坟头边隙间长了出来,大约有半米高了。根据茎干看,似乎像是桑枝。无论它是什么,长在坟地边,若能修剪,或许定能长成大树。但人们对坟地的一切似乎有所忌讳,不会动它的一切,修剪当然是不可能的。或许父亲哪一年除夕或者清明来给祖母上坟看见了,说不定会将它砍掉,怕它影响坟头呢!
烧纸钱,磕头,擦了擦墓碑,跟祖母说了几句话。简单的墓祭仪式,算是我这个小孙给祖母上了坟。望着墓碑文字,祖母的音容笑貌、以前与祖母生活在一起的日子一一浮现在眼前。我与祖母生活相处了二十多年,对祖母的感情深厚。那年祖母去世,我写了一个多月的怀念日记。
有几年未来给祖母上坟了,今天既然来了,我就想多留一会。正值正午,阳光正好。趁着大好天气,我想“参观”祖母所在的这个“坟村”,看看祖母的“左邻右舍”们。
立了墓碑的,可以看出是哪家的先祖先人;没有立碑的,则不知详情。按照我们杜姓的辈分来看,这片“坟村”里,已有“贞”“良”“传”三辈的先祖先人了。我想,这些都是同村的父老先人们,祖母生前都很熟悉,现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仍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应该是和睦相处、和谐和幸福的!
近看田野,播种机播下的小麦成行成线,油菜经过一冬的霜冻“磨练”,已露出新叶,生机盎然;远望村庄,落叶乔木稀疏散落,在林木掩映下的灰墙红瓦房依稀可见,腊月乡村的清新、静谧和祥和尽收眼底。
我们这个村庄已有几百年历史,杜氏祖先三兄弟从江西而来,兄弟之一在此落户,繁衍生息,开枝散叶,发展成为目前的杜湖村。如今,村中青壮年大多外出务工经商,或在县城购置房产不再回村,村里已显没落,人气不足,随着老一代人的逐渐离世,明天的乡村该是何种面貌?
我边走边想着乡村的过去、今天和明天……
我远离了乡村。父母如今仍在乡村生活。父母在,家就在,我会一直回来。万一哪天双亲都不在了,我想我再回来乡村,也就是腊月的墓祭了。想至此,不免有一丝悲戚之感。
05
腊月上坟墓祭的仪式虽然简洁,但重要的是,通过这个仪式和行程,让我的心灵得到一次净化,追养继孝,对先人先祖的恩情进行一次追思和缅怀,以激励自己要进一步发扬家风孝道,做孝顺的晚辈,并将这一传统向后辈传承。
我一直在想,年迈的父亲虽然走不动路,但仍坚持要同我一起前往给祖父上坟,这不就是父亲,在将他的这一孝道向我们这一辈传承么?
追养继孝,民德归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