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五年的初春,江陵城外的梨花开得正盛。陆抗披着素袍,坐在军帐前自己与自己对弈。棋盘上的黑子白子厮杀正酣,如同江北的晋军与江南的吴军,隔着长江对峙。
“大将军,晋使又至。”副将步阐呈上名帖,语气中带着不耐,“这已是本月第三次。”
陆抗落下一子,目光未离棋盘:“请。”
晋使是位年轻文官,举止从容,呈上羊祜的亲笔信和两坛汾酒。信中邀陆抗隔江对饮,共赏春色。
“羊叔子倒是好雅兴。”陆抗轻笑,吩咐回赠一船新采的春茶和一方歙砚。
步阐在晋使离去后终于爆发:“大将军,羊祜这是攻心之计!江北晋军日日操练,他却来与您谈诗论画...”
陆抗指向棋盘:“你看,黑子攻势凌厉,白子似守非守。有时不战,亦是战。”
他比谁都清楚羊祜的用心。自去年接任荆州防务以来,这位晋国镇南大将军从未主动进攻,反而屡次送药救治吴军伤兵。边境百姓甚至私下称他们为“羊陆”。
然而建业城内的猜忌,比敌人的刀剑更令人心寒。陛下孙皓近日连发十二道诏书,催促主动北伐。
夜深时,陆抗在灯下回信。墨迹在绢帛上晕开,他想起父亲陆逊临终前的叹息:“东吴如舟,舟上人却争相凿洞。”
信使出发三日后,江北升起一盏天灯——羊祜收到信的暗号。次日,陆抗乘小舟至江心,羊祜的船已等候多时。
“幼节兄,别来无恙。”羊祜的笑容如春风。
两人在江心舟中对坐,不谈军事,只论诗书。羊祜说起洛阳牡丹,陆抗描述建业梅花。临别时,羊祜忽然道:“闻吴主有意伐晋?”
陆抗执壶的手微微一滞:“吴晋各守疆界,方为苍生之福。”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江心对晤。
返回大营,陆抗旧疾复发,咳血三日。军医束手无策时,江北送来一瓶丹药和药方。
“大将军,谨防有诈!”
陆抗服下丹药,症状竟真见轻。他明白,这是羊祜的阳谋:施恩于人,使吴主生疑。
果然,建业的使者带着孙皓的佩剑抵达:“陛下问,大将军与敌将往来密切,意欲何为?”
陆抗上表自辩,同时加紧布防。他比谁都清楚,羊祜的温和只是表象,晋灭吴之心从未消减。
咸宁元年秋,陆抗病重。江北送来最后一封信,只有八字:“天下大势,分久必合。”
陆抗没有回信。他召集诸将,口授最后一道奏折:“国力未充,妄动干戈,必招灾祸。江陵防线,重在...”
话未说完,他已阖目长逝。临终手指东方,似要抓住什么。
与此同时,江北的羊祜正对棋盘独坐,忽然心口剧痛,一颗白子从指间滑落。
“大将军?”
“陆幼节...走了。”
次年春,晋军六路伐吴。羊祜却因病重未能统兵,临终前上书司马炎:“平定之后,当保其宗庙,存其风俗。”
吴亡后,有老兵在江陵城外建一小亭,亭中石碑刻着一局未下完的棋。传说每年梨花盛开时,能听见亭中有人对弈落子声。
而在洛阳,有人见过羊祜的弟子杜预灭吴后独自饮酒,酒酣时长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然知己零落,岂不悲乎?”
江流日夜,带走了无数英雄故事,唯有那局未竟的棋,永远定格在梨花纷飞的春天。两个相知相惜的对手,在历史的洪流中,以独特的方式守护着各自的信念与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