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
孤独是人类的必修课,也许我们总要学会像爷爷一样,一个人面对生命终点,满腹心事无人诉说,你熟悉的,都已远去,你经历的,都被遗忘,你担心的,终将发生。
阳间添个人,阴间多个鬼。此番离去,世间所有,一概无关。
“咱这一辈子啊,也就跟那过昭关是一样,过罢昭关又过潼关,过罢潼关还有山海关、嘉峪关,关关难过,也得过啊!”
也许孤独是人类的必修课,也许我们总要学会像爷爷一样,一个人面对生命终点,满腹心事无人诉说,你熟悉的,都已远去,你经历的,都被遗忘,你担心的,终将发生。阳间添个人,阴间多个鬼。此番离去,世间所有,一概无关。
这部无明星、无名导、无大制作的小成本乡村电影,包揽第二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三项大奖,提名若干电影节,受到国内外同行的认可和推崇,自然,毫无疑问的,死在了市场上,因为它不够“有趣”。
《过昭关》的创作灵感,源于导演霍猛对于爷爷生前的一个短暂的情景记忆:霍猛读大学时有一年放暑假回家,爷爷莫名其妙的和他唠叨一句,说接到某个人的电话,好想去看看那个人。在当时的情景下,爷爷的话没能引起大家的注意和反馈。而几年后爷爷去世,爷爷的话却在霍猛的脑海里不断回荡,越发清晰,于是有了《过昭关》的叙事源头。
电影的叙事非常清晰:七十多岁的爷爷带着七岁多的小孙子,骑着一辆摩托三轮车,前往千里之外看望已然中风、时日无多的老友。霍猛希望通过这部电影“替爷爷完成没有实现的愿望”,观影之前,我们很容易想到一些词去预设它:公路片、祖孙情、老友情、成长变化线……
但实际上,这部电影最后的成片,足够让人惊艳。影片的精神内核,也远远大于且超过了导演霍猛最初仅仅想要看看爷爷一路上会有何种经历的设想,在这条平淡简朴的乡村公路叙事架构之外,真正打动我的,是影片中对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沉淀了上千年的乡村文明中土地与根的可贵展现,对历史的回望,对生命的追思,对人生的隐喻、对暮年回首那一抹苦涩苍凉、依赖不舍的真实悲伤。
这些,都可以说是中国电影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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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无数拥有乡村记忆的“游子”来说,它是一个珍贵的礼物,轻而易举的用熟悉的画面、熟悉的对话、熟悉的场景,将你深埋在记忆深处的、也许是来自稚嫩童年的过往记忆提取出来,隔着漫长岁月回望,你看,这是你的来路。
常常走得太快忘记身后的来路,而当真正有个人喊你回头看的时候,很难不热泪盈眶。
影片中的乡村,错乱低矮的房屋、泥泞粗糙的道路、背着农具的人们、操着口音的对话、随处可见的简陋摆设……是对真实乡村情景难得的再现,更为难得的则是凌驾于实景之外的另一层“秩序”。
在这个农耕文明下,传承千年的文化中,有着诸多难以用标尺衡量的内在规则,这种规则就是人际交往和社会关系:按辈分论长幼,年纪大的要叫乳臭未干的小孩叔叔,自家祖上的坟埋在自家的地里,孩童掉下的第一颗牙齿要放在屋顶上,人与人见面要互相就最近的事情慰问哪怕是一句你吃了没……这是一幅大荧幕上非常少见的乡村浮世绘。熟人社会的邻里就这样闯入视野。
我们不是未曾见过描写中国乡村的电影,可更多时候,乡村被当做一块块相似的背景板,承载不同的故事,用以辅助电影情节的铺垫和展开,更多时候,乡村单纯的被贴上淳朴善良或是愚昧、低俗的标签来做功能调用。
但《过昭关》不是。
某种意义上,《过昭关》填补了中国乡村电影的空白,为我们留下了一幅属于农耕文明下特定历史时期的真实图画。影片的摄影为这种展现增色不少,大多时候镜头都是克制内敛的,摄像机默默定在一个地方,任由画框里的人上下左右动作,很多时候甚至演员的头部卡出了画面也不介意,这无疑加强了观者作为旁观者的感受。作为一部公路片,少不了简单却美丽的乡村风光,在摄影上比较规范,每一幅画面都属于视觉舒适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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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的爷爷一生坎坷,历经人祸和天灾的磨难,在最困难的时候被朋友帮助才得以生存下来,几十年过去,仅存的老友远在千里之外,家人离去或远走,只剩下爷爷一个人带着时间留下的印记守在空荡荡的乡村里,当生命这本书快翻到最后一页,总有些放不下的事情,不想成为真正的遗憾。
然而这份遗憾,鲜少被那些正当时的青年人或少年人所理解,他们或是忙于生活,或是没有长大,老人与儿子的关系是在意而疏离的,这并不矛盾,像大多数底层经历过甚至依然在经历艰难岁月的中国家庭一样,他们互不理解,儿子带着孙子匆匆来过,连屋顶的漏雨都不曾花时间去修缮,老人与儿子仅有的对话,也是围绕孙子的生活习惯。
这种不理解愈发凸显了爷爷的孤独,爷爷的墙上一直挂着一幅照片,四个年轻人站在一起,两个人已经在脑袋上面被画上了黑色的圆圈,也就是说除开爷爷,照片上只有一位老友留在人间。在爷爷的有意打听中得知仅存的好友已然中风,去探望这位又是救命恩人又是老友的老人,就成了爷爷的念想,恰逢孙子来老家过暑假,爷爷不想麻烦儿子,于是这场看似“说走就走”实则徘徊在心头已久的“旅行”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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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用岁月教会的生存经验,带上简单却“万全”的装备,在到达目的地的路上,变换三种交通工具,插过两次过往的闪回,遇上不同的人,经历不同的故事。不同于典型公路片主人公的闯关成长线,作为饱经沧桑、风烛残年的老人,爷爷一路上的经历更多是在传递,传递生命感悟、人生智慧。
第一次工具变换,在哑巴老人的帮助下由电动三轮车变成摩托三轮车,除开片头哑巴爷爷的短暂出现,这是观众首次近距离感受这个人物形象,为后续情节中深层引出故事埋下了伏笔。
在遇到因创业失败背负巨额欠款,深陷内心道德谴责,处于人生低谷甚至产生自杀念想的钓鱼年轻人时,爷爷向观众讲出了哑巴老人的过往:年少时不经意的一个谎话导致了不可挽回的后果,哥哥父亲母亲先后死亡,嫂子改嫁,一个家庭支离破碎,在巨大的自责中,他却不能选择死亡一了百了,因为他要养活已故兄长的一对儿女。爷爷的故事带给年轻人些许安慰,也许是陌生人的善意最为暖心,也许是他终于意识到肩上的责任,年轻人的眼里,闪烁着希望。
“有些事情,人是无法控制的,就像这河里如果没鱼,你跟这守一辈子也钓不着鱼。”
第二次工具变换来源于第二个路人卡车司机,这是个脾气暴躁、愤世嫉俗的中年人,曾看到过一句话:你经受的磨难,不是你作恶的理由。爷爷无疑是饱经锤楚依然保有最大善意的人,这种善意值得敬佩,但也非常难得。大多数人历经磨难后更多的,要么是委曲求全的懦弱,要么是戾气十足的愤怒。
起初卡车司机并不信任爷爷,经过短暂的相处后却被爷爷的善良慷慨所打动,进而敞开心扉,提供帮助,爷爷出自本心的质朴和善意化解了司机的焦躁和不信任,分别时卡车司机望着车窗上的风筝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我们有理由相信,这短暂的相遇,已经足够他下次再想抱怨“世上就没有一个好人”的时候,能够想到这个温和的老人。
养蜂老人的出现,是画外点睛之笔,并不是主线叙事必备的情节。但这一段却格外加重对电影主题的理解。庭院里昏黄灯光下,两个老人,通过发生器冰冷的、奇奇怪怪的声音,却产生了一种和谐的共鸣。无需说太多就相互理解,他们有着共同的历史记忆,有着相似的个人经历,更有着现下同样无处言说的孤独。
在真正见到奄奄一息的老友之前,还发生了两个小插曲。其一是祖孙两人被带进了派出所,爷爷的淡定和孙子的慌乱形成对比,匆匆赶来的儿子对着老人就是一通质问和指责,赶着去办手续,丝毫不关心老人远赴千里的动机是什么,这份不理解同样是属于老人的孤独。其二是老人进到医院一番平淡的寒暄后却发现认错人的闹剧,不仅表现出与老友数十年未见的辛酸,更将观众的心更提上了一层,忐忑的等着接下来的正式相见。
出乎意料的是,相见来的很平静,没有想象中的轰轰烈烈,却是那么的真挚动人,即将逝去的老人握紧爷爷的手泣不成声,反复呢喃能在死之前见到你真好,可爷爷只是看上去“淡定”的嘱咐老人保重身体,约定下次再来,事实上两位老人和画外的我们都非常清楚,这场再见是不会再有了,这历经千山万水的长途跋涉,只为这一场三分钟的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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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还有等着老人回家的儿孙,爷爷能够留给这位弥留之际老友的时间,只有三分钟,而对于两位老人的生命来说,这三分钟有多重要。
这份沉重压的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老人不多说,儿子不多问,这份不理解,久久萦绕在心头。事实上,因犯下错误固执不肯讲话的哑巴爷爷、声带受损不肯离去的养蜂老人、弥留之际见到故友泣不成声的老人、心有执念无人诉说的爷爷,都是孤独和失语的代表。
人是失语的,过往的沉痛历史也是失语的,即将被淘汰的乡村文明同样的失语的。老人们的经历和孤独无可言说,历史无人回首倾听,走向绝境的绝活、非物质文化,都在时间的长河中,沉默的退出历史舞台。
祖孙之间的亲缘关系同样动人,爷爷是年迈耐心的讲述者,孙子是稚嫩活力的参与者,小孩还懵懂不知世事,但若干年后回望,他一定对这场莫名其妙的旅途刻骨铭心。
关关难过关关过,本片的暗线就是爷爷人生的最后一关——生死关。我们向来避讳谈死亡,死亡是旅途的终点,电影中死亡的话题一直贯穿其中,西瓜地里孙子在坟头尿尿,爷爷第一次向孙子解释死亡的话题,孙子幼稚的大喊一声“定”希望定住时间留下爷爷。随着叙事的推进,哑巴老人无声无息的在家里逝去,仅存老友也病逝,甚至结尾处电话铃久久回荡在房间,爷爷躺在床上,观众提着一颗心,都以为爷爷也已经无声无息的死去。虽然爷爷起身接了电话,但我们都知道,这一天,会来。
大雪纷飞的冬日,春夏秋冬的末尾,相框上第三个被画上黑色圈圈的人儿,一切都若隐若现的代表着尾声。人生数十年,历经悲喜,生老病死,什么才是最应该在意的,什么才是有意义的,我们又该以何种态度去面对生命面对生死,面对一个又一个先离开的故人们?
孤独是人类的必修课,也许我们总要学会像爷爷一样,一个人面对生命终点,满腹心事无人诉说,你熟悉的,都已远去,你经历的,都被遗忘,你担心的,终将发生。
阳间添个人,阴间多个鬼。此番离去,世间所有,一概无关。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