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本文参与冰冰组织的读书营活动。】
一口气读完这篇小说,我感叹大作家不愧是大作家,写小人物的笔力是如此细腻、深邃,好像是用工笔刀细细雕刻出人物的模样和生活的样子,让你看到栩栩如生的人物,历历在目的事件。他的人物形象刻画的丰满、立体、凸显,事件连惯、密集、有趣又令人惊喜。
毕飞宇的这篇《生活在天上》读来饶有兴味,能够令你一口气读下去不觉得累,还很喜欢,又能发人深思。小说讲述了断桥镇的蚕婆婆被大儿子接到城里29楼大屋子里居住发生的故事。
既好笑又好哭,最后还有种悲壮的感觉,是的,读到最后,我居然泪目了,也震撼了。
小说的语言很有感染力。
蚕婆婆是幸福的。当她在整个断桥镇羡慕的眼光中,坐上儿子的桑塔纳,她,就是城里人了。小说是是这样描写她的高兴:满脸都是笑,门牙始终露到外头,两片嘴唇都没有能够抿住,用对门唐二婶的话说,“一脸的冰糖碴子”。
可是这样的高兴没有持续多久,蚕婆婆就有诸多不适:坐小轿车晕车,被那刺鼻的汽油味熏得直想吐;坐电梯也晕,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运来运去的,总是停不下来;进了新屋满鼻子都是皮革、木板、油漆的混杂气味,像另一个停车库;走到阳台突然发现大地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整个人全悬起来了,令她惊恐慌乱万分;才出现了契合题目的一句话:“儿,你不是住在城里么?怎么住到天上来了?”
对蚕婆婆第一次进城住高楼的反应真是书写的细腻逼真又有点好笑的。但是蚕婆婆与儿子的对话也是颇有深意:
儿子说:“不住到天上怎么能低头看人?”
蚕婆婆吁出一口气,说:“低头看别人,晕头的是自己。”
儿子说:“低头看人头晕,仰头看人头疼。——还是晕点好,头一晕就像神仙。”
蚕婆婆很小心地抚摸着阳台上的茶色玻璃,透过玻璃蚕婆婆发现蓝天和白云一下子变了颜色,天不像天,云也不像云,又挨得这样近。蚕婆婆说:“真的成神仙了。”
儿子吐出一口烟,站在二十九楼的高处对母亲说:“你这辈子再也不用养蚕了,你就好好做你的神仙吧。”
儿子也是很孝顺的。用实际行动来证明——
新房子一装修好就接母亲来住;为母亲设置了全套的音响设备,还为母亲预备了袁雪芬、戚雅仙、徐玉兰、范瑞娟等“越剧十姐妹”的音像制品;母亲想说断桥镇的家乡话,就用手机拨通三婶的电话好让母亲与对方说话;母亲想出门到庙里烧个香跟丈夫说几句话,儿子很高兴不但给她一沓厚厚的钞票还带她去大雄宝殿,但因堵车和较远就转带她去“洋庙堂”——圣保罗大教堂了。
这里她跟儿子和一位“大姐”的对话十分有趣,也很精彩,这是全文的一个小高潮。
令我听得不禁哑然失笑。内心叹服作者对语言的运用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
蚕婆婆十分小心地张罗了两眼,心里便有些不踏实,拿眼睛找儿子,很不放心地问道:“这是哪儿?”
儿子的脸上很肃穆,说:“圣保罗大教堂。洋庙。”
“这算什么庙?”蚕婆婆悄声说,“没有香火,没有菩萨、十八罗汉,一点地气都没有。”
儿子尽量平静地说:“嗨,反正是让人跪的地方,一码事。”
蚕婆婆便问“大姐”哪里可以做“佛事”。“大姐”笑得文质彬彬的,又宽厚又有涵养。“大姐”告诉蚕婆婆,这里不做“佛事”,这里只做“弥撒”。
“大姐”很耐心,平心静气地说:“这是我们和上帝说话的地方,我们每个星期都要来。我们有什么罪过,做错了什么,都要在这里告诉上帝。”
蚕婆婆不放心地说:“我又有什么罪?”
“大姐”微微一笑,客客气气地说:“有的。”
“我做错什么事了?”
“大姐”说:“这要对上帝说,也就是忏悔。每个星期都要说,态度要好,要诚实。”
蚕婆婆转过脸来对儿子嘟哝说:“这是什么鬼地方,要我到这里做检讨?我一辈子不做亏心事,菩萨从来不让我们做检讨。”
“大姐”显然听到了蚕婆婆的话,她的表情说严肃就严肃了。“大姐”说:“你怎么能在这里这么说?上帝会不高兴的。”
蚕婆婆拽了拽儿子的衣袖,说:“我心里有菩萨,得罪了哪路洋神仙我也不怕。儿子,走。”
回家的路上大儿子一边扳方向盘一边说:“妈你也是,不就是找个清静的地方跪下来么,还不都一样?”
蚕婆婆对着反光镜冲着自己发脾气,大声对自己说:“城市是什么,我算是明白了。上得了天、入不了地的鬼地方!”
回来后蚕婆婆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她想养蚕,那毕竟是她最拿手的事情。儿子开始还是反对。她便对自己说:“一定得回乡下,和天上的云活在一起总不是事。”最后还是儿子妥协了,遂了她的心愿:给她带回来两盒东西,就是蚕宝宝的苗苗。儿子同以支持母亲养蚕了。这让蚕婆婆高兴极了。这是故事的第二个小高潮。
蚕婆婆在新时代大厦的第二十九层开始了养蚕生活。儿子出高价为蚕婆婆养蚕置办打点了一切:联系西郊的一户桑农,为她买了公交车的月票,出高价买最嫩的桑叶。蚕婆婆就此生龙活虎了起来。她拉上窗帘,在阳台上架起了篾匾,一副回到从前、回到断桥镇的样子。
儿子看到妈妈这样高兴,也跟着高兴起来,他也想好好看看母亲是怎样将蚕宝宝养大养到上山吐丝成茧的。那可是之前母亲养他们五个孩子的生计本领啊。
谁知蚕宝宝就要上山前几天,儿子突然要出差几天,交代蚕婆婆出门一定要带钱,钥匙也放在电视机上。而蚕婆婆却因给送桑叶的女人付钱一时大意没带钥匙,又由于风吹门被关上了,惊慌失措的蚕婆婆就这样被关在了门外。
这是故事的高潮。有两重问题紧紧地揪住读者的心:
第一蚕婆婆的蚕宝宝们就要上山了,最关键的这三天蚕宝宝们要吃足吃饱才能上山,可这几天没有桑叶供给的蚕宝宝该怎么办?
蚕婆婆没有钥匙该怎么进屋?她该怎么办?不认识任何人,也不晓得找物业,她一个老太太该怎么办?
待三天后的清晨,儿子回来看到母亲睡在过道上,身边堆的全是打蔫的桑叶和康师傅方便面。母亲面色如土,头发散乱。
像个失去了魂魄和依靠的人。通过她的话可见她有多么焦心和无助:“快,快,打开!”
门一打开,读者和蚕婆婆都急切地想知道,蚕宝宝们怎么样了啊!当说到蚕床都空空荡荡,所有的桑蚕都不翼而飞的时候,我是很惊讶的。后来他们发现,雪白的墙面上正开始着许多秘密。墙体与墙体的拐角全部结上了蚕茧。不仅是墙,就连桌椅、百叶窗、电器、排风扇、抽水马桶、影碟机与影碟、酒杯、茶具,一句话,只要有拐角或容积,可供结茧的地方全部结上了蚕茧。——那场景是令人震撼的,蚕宝宝们的行动是悲壮的!
“毕竟少三四天的桑叶,毕竟还不到时候,桑蚕的丝很不充分,没有一个茧子是完成的、结实的,用指头一摁就是一个凹坑。这些茧半透明,透过茧子可以看见桑蚕们正在内部困苦地挣扎,它们蜷曲着,像忍受一种疼,像坚持着力不从心,像从事着一种注定了失败的努力……半透明,是一种没有温度的火,是一种迷蒙的燃烧和无法突破的包围……”——这一段描写太打动人心了,将故事和情绪推向高潮!
每个生物来到世间都有自己的使命,蚕宝宝也不例外。看着它们在透明的茧里挣扎,还在慢慢地缓缓地吐丝,一圈又一圈地包裹自己,围困自己。在变成昏睡的蚕蛹之前,它们惟一需要坚持并且需要完成的只有一件事:把自己吐干净,使内质完完全全地成为躯壳,然后,被自己束之高阁。
就像飞蛾扑火,就像精卫填海,就像荆棘鸟绝唱般义无反顾,哪怕自己焚火自焚、哪怕自己力量微乎其微,哪怕自己满身鲜血,也要义无反顾,这是何等的壮美和决绝?!
文章到此戛然而止。
我不禁泪目了。
我想,蚕婆婆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养了一辈子蚕,对待蚕就像自己的孩子般呵护,这样的场面,对于蚕婆婆何其残忍!她的心何其疼痛?她的心像被掏空了一般难受!
不禁让我产生疑问:那个每天按时来送桑叶的女人见状为何不帮忙?养蚕的人都知道这几天是那么关键,为何见死不救?她为何不帮忙叫左邻右舍叫物业?她是懂的,为何不出手相帮?还“乘火打劫”加价,让蚕婆婆每斤桑叶增加5元?——欺负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老人,其心何其忍得?人心自私,人性的贪婪显现无疑!
这部作品毕飞宇创作也比较早,1998年就发表了。2000年获得了江苏省首届紫金山文学奖,后来又被改编成话剧。文章折射出来的社会问题和人性问题值得我们体味和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