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草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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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辽阔草原

早上吃过饭,他们的车停在了一个文化馆门口。穿过空旷的暗暗的长廊,尽头的两扇门之间传来圆润宛转的乐音。

推开门,里面是一个中等大小的表演厅,没有观众,只有舞台上随意摆放的高低错落的椅子上,坐着十数个乐手,正在专心弹奏。

如果不是他们或握着长笛,或揉着筝弦,她真看不出这些人竟是一个乐团——他们的面目打扮和走在大街上的普通人毫无两样。

“他们是什么乐团?”

“就是几个音乐爱好者自发成立的,随便起了个名字,叫黑骏马,成立好几年了。大家平时抽空就排练、在旗里的活动上演一演,最近几年也开始到外地演出了。”

“你也是这个乐团的吗?”

“我没事的时候也参加,跟他们一起拉拉琴。”他轻描淡写的说。

“那现在在排练什么曲子?”

“辽阔的草原。”

图片发自简书App


这是一首流传于呼伦贝尔地区的蒙古长调,原本是高亢明亮而宛转悠扬的女声来吟唱,乐手们在练的版本却不以人声为主,而是代之以马头琴——在这片原野上,就像马儿是最跟人身心相通的生灵一样,没有比马头琴更适合吐露心声的乐器:

虽然有辽阔的草原,不知道何处有泥滩;

虽然有美丽的姑娘,不知道她的心愿。

琴声仿佛在诉说草原上的思念和迷茫,这低吟的旋律在大厅里回荡,震颤着她的心弦。

她心里涌起一阵潮水,想要夺眶而出。得见这样辽阔的草原,听见这样纯净的音乐,是幸运还是不幸?看见了,听到了,旁观了,却不能留下,不能永驻其间,真是一种可怕的折磨。

他们在门口静静的听着,等乐手们演练完一遍,才走进门。一个吹笛子的中年女子朝他们走来。“这是乐团的团长斯琴大姐。”斯仁跟她介绍。“什么团长呀,我就是大家的秘书!”斯琴爽朗的笑了,她看起来四十岁上下,圆脸浓眉,身高体壮,两条粗黑的辫子盘在脑后。斯仁又简单的向斯琴介绍了她:“我发给你的曲子,就是她吹的。”

她暗暗吃惊,上次出差晚归的夜晚,她吹了《天边》排遣愁绪,用手机录了音顺手发给了他,原本只是想表达天涯共此时的情愫,没想到他竟然发给这乐团的人了。

斯琴张大了眼睛,亲热的扶住她的手臂:“是嘛!那首《天边》吹得真好!姑娘,你也跟我们一起排练演出吧!”

这样的直接和热情让她有点不好意思:“我是外地来的,不住在这里,怕没办法跟你们一起排练唉。”

“太可惜了!那就到我们这里来住呗!”

“……你们都是兼职排练演出吗?”她只好转换了话题。

“可不是吗,我们就是喜欢吹拉弹唱,没事改编改编曲子。大家就聚在一起弄了这个组织。也有几个人是全职的——他们反正也没别的更有意思的事情干。你可别说,还真有挺多人喜欢听我们的曲子,我们现在有不少粉丝啦。”斯琴说着打开手机上的播放器给她看:“这是我们出的专辑唱片,还有这个,我们上个月在内大演出的视频。”

“你们很厉害啊!”她看着斯琴兴奋的表情,由衷地感叹道。这样一个业余爱好者组成的乐团,经过默默坚持,竟然也崭露头角,得到了不少喜爱。

她不由得想起了很久以前在民乐团排练演出的时光,如果当初也继续下去,现在的生活会不会不同?斯琴的邀请,她能接住吗?



回家的路上,他把车开出了草原上的土路,穿进了一片小小的苏木,苏木是蒙语中的村落。说是村落,其实也就长宽二三百米的一处聚居地,矮矮的平房和蒙古包夹杂着,整齐的排列。每一间平房前后都用木栅栏围起大片院子。虽然是白天,但她在大部分院内外都没有看到人,只有偶尔路过几处高高的羊粪垛透露出生活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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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熟稔的开到一处平房前,是这个苏木的小卖部。她在车上等着。不一会儿,他走回来,身旁多了一个中年妇女,穿着暗绿色的麻布大衣,卷曲的头发编成又粗又长的辫子垂到腰间。

“这是托娅,我们顺路送她回她家吧。”

托娅温和的朝她笑了笑,上了车,她跟斯仁好像很熟悉,两人继续用蒙语聊着。

她听着他跟托娅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没有了语言的含义,对话才显露出字面意义之外的特征,托娅的吐字温和、细腻,像河水一样漾向她的耳际,他的声气低沉、宽厚,像什么呢?她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就像这和缓起伏的大地。”

这是怎么回事,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在这个地方,时间好像变得从未有过的饱满,饱满到她每一分每一秒的体验都溢出诗情。

刚才在黑骏马乐团目睹的一切,让她觉得看到了一些希望,虽然还很模糊,但是她忍不住就轻快起来。

托娅下车后,她好奇的问:“你们刚才聊什么呢?”

他换了调皮的语气说:“我跟她说,这是从城里来的姑娘,我们把她留在这里吧,不要让她走了。”他把目光转向前方,右手轻轻的拍打着方向盘,又说:“你喜欢的话,可以跟黑骏马乐团一起吹曲子啊。”

要是真的不用走了,该多好。她在心里说,嘴上却没有回答,侧过脸去不敢看他,她怕过早的承诺,会让失望被放大。



上海也终于入秋了,但大部分的植被还是保持着绿色,让她分不出季节的差别。在这个被称为魔都的地方,土地的生气好像被妖异的城市气息完全侵噬了,植物和人都不再按自然的规律生存。

她觉得自己也跟着人流,被从地铁管道中冲到地面,到了深夜,又像呆滞的甲虫一样钻回幽暗的地下,周而复始。

在水泥森林之间蠕动的时候,我这只甲虫看起来跟别的甲虫哪有什么区别?谁看得出我是总监?又有谁关心这一点?街对面等绿灯那个西装革履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说不定就是传说中的金融才俊,那又怎么样?我们只是人模人样,可是还是禁不住那些害人的甜食的诱惑,我能舍得放弃升职,就留在草原不管不顾吗?终究是我自己选择了做忙碌的可怜虫。

她从心里生出一阵烦闷和厌恶。

自从这次回来以后,她就新增了一重强迫症:闲下来的时候,一定要戴上耳机,循环播放与草原有关的音乐,听到那些哪怕只言片语的关于草原的诉说,她闷涌的心河仿佛才找到了汩汩流淌的出口,她的胸腔才能平坦的继续维持在城市里的呼吸。

她把这个习惯当作自己的私密花园,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可是经常,在不得不放下耳机的时候,她都要怔忡好一阵才能开始着手眼下的事务。在旁人眼里,这其实是再明显不过的失神。有一回,同事直言不讳的对她说:“你怎么好像一个游魂一样。”

这话惊到了她,但她随即又有一种释怀的感觉——仿佛终于有人告解了自己,让她不用再回避自己不想面对的状况:她的确就像一个游魂一样,双眼空洞,行迹飘忽,眼下生活里的一切都引不出她的心绪——那里已经空无一物。

无数个夜里她从迷梦中惊醒,梦里他并不像从前在她身边时那样轻快洒脱,他只是站在河边,注视着她,默默无语。她觉得他的目光带着期望,又含着原谅和宽容。这目光很轻,很柔软,可是她还是承受不了,哪怕她想以梦为马,趁着做梦的机会再在那片草原上多待一会儿,但每次都恰恰在感觉到他的目光的时候醒来。

醒来之后她就埋进了自责的情绪,她觉得是在替他责怪自己,他越是无言的宽容,她越不能原谅自己:为什么拖着这具躯壳回到城里?

因为这里有我的父母亲人,

因为我生于此长于此,我只能适应这里的生活,

因为娇花倩草没办法存活于草原上的暴风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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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和他并坐在莫尔格勒河边,她对他说出这番话时,他握着她的鱼竿,静默了她觉得一个世纪那么久。

他突然拉起杆来,一条小小的银鱼舍不得放开口中的饵食,追着杆跳到了半空中。他握住挣扎的鱼儿,笑着递过来给她看。她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暖流涌上了眼眶,但她也笑着对他说:“你真厉害。我都不会钓鱼。”

“只要静静的耐心等待就好了。”他一边说,一边把鱼儿解救下来,抛进了水里。

他总是这么自然而然地温柔对待生命,她看着小鱼儿颤栗着消失在水里,心里有点愧疚,自己怎么能用刚才那番话隐含着的拒绝,刺痛眼前这样的人。

他却像毫不介怀一样,指着河对岸挥洒着尾巴的牛羊,问她:“那边的牛群,你怎么形容呢?”

“那⽜⽺,就像天上的云片,徜徉、飘荡,他们享受着城⾥⽜棚⾥、⽺圈⾥的同类所没有的幸福,对他们⽽⾔,眼前所⻅的就是整个世界。”她注视着温柔的⽔⾯,缓缓的漾向静静的草甸。

他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像炙热的火炭,而她的手像细薄的脆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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