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书香澜梦第147期“叶”专题活动。
我的家乡,是淮河边上一块被水泡透又晒硬的平原。
我叫春生,名字是爹取的,他说开春生的娃,命里该有口饭吃。可这毕竟是爹美好的愿望,我这辈子,吃的饭里总掺着沙,咽下去,喉咙里能磨出茧子来。
我十六那年,家里刚把地里的麦子割完,辫子还盘在头顶没散开,日本兵就进了村。爹把我按在柴房的草垛最角落里,他自己扛着锄头冲出去。等我扒开草垛钻出来,爹已经趴在田埂上咽气了,胸口的血还在汩汩往外冒,把刚翻过的黑土浸成了紫褐色。
娘悲痛欲绝,我嚎啕大哭,心中燃烧着熊熊大火。后来娘用破布蘸着井水给爹擦身子,擦着擦着就笑了,说你爹这辈子就认地,死了也趴在自家地里。我和娘把爹埋在麦场边的老槐树下,那树是爷爷小时候栽的,枝桠撑开了,向四周伸展,像只大手护着土地。来解放军过长江来了,我跟着部队走了。临走前娘塞给我一把槐树种,说春生你记着,咱是地里长出来的,走得再远,根也得扎在土里。我把树种揣在贴胸口的兜里,打淮海战役时被子弹穿了个洞,血把树种浸得发胀,倒像是要发芽了。
部队里,我认识了秀莲,她是部队卫生队的,梳着两条大辫子,辫梢总缠着红头绳,清秀的脸蛋总是红扑扑的。她说春生你这名字好,春天万物生机勃勃,春暖花香,听着就暖和。
我们在部队食堂里拜了堂,她给我缝了个新布兜,把那些发了胀的槐树种重新装进去。第二年她生娃,大出血却没能挺过来,娃也跟着去了。我把她们娘俩埋在山坡上,那地方向阳,我想秀莲一定喜欢。
部队转业后我回了老家,村里变了样,老槐树还在,就是枝桠被砍得七零八落。我爹的坟头长满了草,我蹲在那儿拔草,拔着拔着就哭了,我对爹说:我回来了,可我把秀莲和您孙子弄丢了。
后来,我在村里承包成了九头牛。有一年,突然山洪爆发,把牛棚冲垮了,我抱着牛犊往高处爬,不慎滚落,被石头砸断了腿。后来腿就瘸了,走路一颠一颠的,像棵被风吹歪的庄稼。村里人都说春生你命硬,可我知道,不是命硬,是我得活着,我得守着这地,守着爹娘说的根,秀莲说的暖和。
改革开放那年,我在老槐树下种了些菜,还把那些槐树种埋在树底下。到了春天,真冒出几棵嫩芽,细细的,怯生生的,倒像是秀莲当年梳的小辫子。
如今我八十多了,腿更瘸了,走几步就得歇一歇。每天我都坐在老槐树下,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地里的麦子一茬茬黄,一茬茬割,像是永远也割不完。
前几天村里来人,说要征地盖厂房,让我搬去镇上住。我摇着头说不去,我爹娘在这儿,秀莲和娃在这儿,我的根也在这儿。他们说老房子要拆,我就把铺盖卷一卷,在老槐树下搭个棚,就在这儿安了家。我说要拆就先把我拆了,我这把老骨头,早就该跟这土地融在一块儿了。
夜里躺在树下,看着天上一弯圆月,星星不厌其烦地在眨眼睛。我能听见土里有动静,像是根在使劲往深处钻。我摸了摸胸口,那布兜早就磨烂了,可我总觉得那些槐树种还在,早就顺着我的血,长到了骨头里。
天快亮时,我好像看见秀莲了,她还是梳着两条大辫子,红头绳在风里飘,她手里牵着个娃,应该是我们的娃。她说春生,该回家了。我笑了,我说我早就到家了。
老槐树的树影晃了晃,有片叶子落下来,轻飘飘地盖在我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