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生走了,榆生还站在原地发愣。他几斤几两自个心里清楚,他惹不起根生,也不敢惹根生。于是,榆生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对彩燕说,恁赶紧到工商所把店名改了,免得二哥再来。彩燕脸憋得通红,把脖子一梗,鼻孔朝天,翻着白眼说,凭什么?不改!看他能咋的。榆生说,那名字本来就是我二哥的,咱们用了人家的名,是咱们的错。彩燕说,我们有工商所发的营业执照,不怕他!树生也来劝彩燕,说天下名字多得是,何必非要跟自己人抢。
彩燕在心里冷笑一声,鄙夷地看了一眼树生和榆生,懒得跟他俩讲话,踩着八寸高的恨天高鞋,一扭一扭地进了屋。
根生把北斗星呼呼开回汽车修理厂,朝院子当中一停,夹着公文包铁青着脸走到接待室,夏艳正低着头在吧台上算账。他把汽车钥匙朝夏艳面前一摔,哐啷一声脆响,吓得夏艳身子一哆嗦,眼皮颤动着抬起头。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干饭,被别人欺负了还蒙在鼓里!夏艳听得一头雾水,又不敢接话。鳖孙子彩燕耍大了,敢跟我较劲。夏艳这才明白,根生到榆生汽车美容装潢店去了。
根生瞪着小眼睛恶狠狠地看着夏艳,他最近几年发福得厉害,肿眼泡越发的肿胀,挤兑得一双眼睛犹如一截黑线头。他把黑线头努力地张了张,对夏艳说,让小刘开车拉着你立马到工商所去一趟,告他榆生侵权。
根生没头没尾的话,夏艳更糊涂了,她瞪着眼睛,愣愣地看着根生。
就会瞪着一双死鱼眼,再瞪我抠瞎你信不信!吓得夏艳赶紧把眼睛闭起来。夏艳这样,根生越发的生气。别在我面前装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给谁看!夏艳无所适从,只好又睁开眼睛。
我去工商所,总得有个理由吧。夏艳斗胆说。
猪油蒙心了,听了半天还不明白,榆生新开的店叫秦豫汽车美容装潢服务部!夏艳这才恍然大悟。她没城府,脱口说,叫就叫呗,两家店不在一个区,咱们修车,他们洗车,经营范围不同。再说了,他家是小规模纳税人,咱家是一般纳税人,他是三类,咱们是二类,没在一个档次上,不是一回子事。
根生没听完,伸手一巴掌呼在夏艳脸上,夏艳眼冒金星,踉跄着扶住桌子才没摔倒。
让你再废话!根生吼道。
夏艳没敢反抗,从抽屉里拿出营业执照副本,叫小刘开车去了工商所。
到了工商所,夏艳没敢直接去前台,而是去找他们的专管员张姐,这张姐自己没车,姐夫有车,前几天才到夏艳家的汽车修理厂免费换过机油和刹车片,见了夏艳自然很热情。
夏艳说明了来意,张姐问了榆生家的店开在哪个区。夏艳说,碑林区。张姐笑了,说,咱是莲湖区,跟你小叔子家不在一个管辖范围,再说了,你家是有限公司,你小叔子家是服务部,一个是公司,一个是个体,不是一个等级,所以算不上侵权。夏艳无奈地说,我就是这样跟根生说的,可是根生不相信。
张姐就笑了,说,你家根生气量很小嘛,自家兄弟何必计较这么多,按说他到西安来得早,应该提携自家兄弟才对呢。
夏艳苦笑着,没有说话。
张姐想着她家已经把买车提到议事日程上了,有了车,免不了要修理,所以有必要跟夏艳搞好关系。于是就给夏艳出主意,让她找小叔子协商,这种事,民不告,官不究,除非商家自己要求更改名称,人家又没干违法的事,工商所是没有权利强制执行的。
夏艳想起来包里有一瓶才买的玉兰油润肤霜,没顾得上用,就想着送给张姐,跟张姐把关系维持上,对她家有好处。她用身子作为遮挡,快速拉开张姐抽屉,从包里拿出玉兰油保湿霜,放了进去,并且随手关上了抽屉。张姐也没客气,而是笑着小声说,那就谢谢了!站起来把她送到到门口。
从工商所出来,夏艳让小刘把她放在一个十字路口,交代他回去别说她去哪里了。小刘问,要是老板问呢?夏艳说,你就说我还在工商所。夏艳先到十字路口的秋林公司给婆婆买了一件羊毛衫,给彩燕买了一瓶搽脸油,还买了一些食品和水果。这才坐公交车去榆生家的洗车店。走进接待室,婆婆也在,跟个女主人似的,大刺刺地撇着两腿坐在沙发上。婆婆不放心榆生,这次跟树生来,就常住下了,家里承包的地交给老三柳生种,柳生老实,不想离开土地。树生家的地是老婆在种,现在都是机械化操作,他们老家地平,机器好操作,树生把钱寄回家,一切交给老婆。
婆婆看见夏艳进来,愣了一下,继而瞥见夏艳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就又眉开眼笑起来。嘴里客气着,恁来就来呗,还破费。夏艳不是嘴甜的人,也没喊一声妈,而是笑了笑,表示打招呼。
彩燕采购脚垫还没回来。他们没钱压货,都是顾客要了才去进货,店里离批发市场不远。彩燕已经锻炼出来了,每次都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跟顾客说是去自家库房拿货。有顾客追问库房在哪里?远不远?彩燕随手一指,说,不远,就在前面。说罢骑着轻便摩托车一溜烟走了,实则是到批发市场进货去了。彩燕一走,树生和榆生就跟顾客一边说话,一边做着准备工作。别看彩燕个子小,行动却很麻利,往往顾客还没反应过来,彩燕就回来了。顾客说,这么快?彩燕就得意了,笑着说,我说我家库房就在前面,没骗你吧。
彩燕今天走的时间有点长。她经常进货的那家批发脚垫的店里卖断货了,跟她说新货马上就到,让她稍等片刻。她知道所谓马上就到货,其实是到别家给她调货,这点猫腻她一眼就识破了。与其让店家调货,还不如她自己直接去进。结果她连续走了几家,都没有货,后来总算有一家有货,因为是第一次打交道,价钱谈不拢,一来二去的,就耽搁了。彩燕用一只脚在地上划拉着,还没停稳,就故意大声说,哎呀,库房里东西太多,让我翻了半天才找到。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顾客拉不下脸面,只好客气着,也没等多久。
彩燕从摩托车后座上拿脚垫时,眼睛余光看见夏艳坐在接待室里,就尖着嗓门说,二嫂来啦!今儿个有空啦?
夏艳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彩燕拿着头盔走进接待室,看见茶几上放着羊毛衫和搽脸油,就知道是夏艳拿的,客气道,又让二嫂破费啦!夏艳不会说客套话。她心里其实也知道有些情况下应该说些客套话。她妈老说她心眼太实,俗话说,哄死人不偿命。可是虚情假意的话她说着别扭。
榆生妈迫不及待地想打开羊毛衫看式样,就讨好夏艳,跟彩燕说了一句良心话,恁二嫂比恁二哥实在。
被婆婆夸赞,夏艳又笑了笑,她做事不是为了落个虚名,她是不在乎外人对她的评价。看着彩燕忙完了手头的话,夏艳说,彩燕,我有事跟你说。彩燕看见夏艳送她礼物,就知道夏艳是为了招牌的名字而来。彩燕性格倔强,她知道根生不会善罢甘休,在心里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根生带人砸了她家的招牌,或者让工商所出面给她施加压力,逼她妥协,就是没想到夏艳会来。
从内心来说,她愿意跟夏艳打交道,夏艳做事不霸道,讲理。彩燕放下头盔,笑盈盈地说,二嫂有话直说吧。
夏艳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她的来意。怕彩燕拒绝,又从包里掏出一千块钱塞在她口袋里,用手压着口袋口,表达着诚意,以防彩燕掏出来还给她。
夏艳不好明说变更营业执照的二百块钱费用她替彩燕掏了,而是委婉地说,我知道跑工商所费功夫,这点钱就当是我给你的跑腿费。开春了,商场的羊绒大衣在打折,你拿着这钱买件羊绒大衣,你身材好,穿啥都好看,不像我,再好的衣服穿在我身上都像街上栽的邮筒,上下一般粗,没个样子。
彩燕念在夏艳对她跟榆生不错的份上,收下了一千块钱,收下钱就等于给了夏艳面子,答应了改店名。她嗓门尖,说话音量高。说,二嫂,今儿个跟不上了,我明早去工商所试试。
婆婆听不懂夏艳的话,看见夏艳拿出一沓钱塞在彩燕口袋里,彩燕虚虚地推让了一番,也就收下了。夏艳一走,婆婆就凑在彩燕跟前打听,夏艳为啥给恁口袋里塞钱?是做了啥亏心事想买通恁吧?
彩燕不想让婆婆知道的那么详细,就应付说,俺二嫂让俺进货时帮她进点货,提前把钱给俺了。婆婆不相信,她嘴上没说,对彩燕把她排除在外,心里有点不爽。
第二天吃过早饭,彩燕把夏艳送给她的搽脸油装在包里,又拿了几张洗车优惠卡,骑着轻便摩托车去了工商所。找到专管员说明了情况,专管员有点娘,扭捏着说,才申请的执照,几天功夫又要变更,当初为什么不谨慎点?
彩燕把办公室打量一番,别的专管员都在工作,并没有人注意她这边,她拿出搽脸油和洗车优惠卡,放在桌子上,小声说,搽脸油是送给嫂子的,洗车优惠卡送给你。彩燕跟外人说话都用普通话,虽然夹杂着河南口音,可是在她心里,已经把自己城市化了。
专管员用眼睛瞄了瞄彩燕送他的东西,心想这还差不多,因而话风就变了,又娘娘地说,可以变更的,简单得很。说着拿出几张表格,让彩燕填。彩燕在来的路上一直也没想好新名字,所以在更名后的名字上不知道写上什么好。她让专管员帮她想个名字,也是为了跟专管员套近乎。专管员把额前的头发朝后一拨拉,娘着嗓门说,你还真把我难住了,你先填别的,给我点时间,容我想想。
彩燕就填她知道的,碰到不清楚的,就问专管员,专管员很耐心地指导着她。
忽然专管员一拍巴掌,娘着嗓门说,有了!就叫飞驰汽车美容装潢服务部。你家的生意跟汽车有关,汽车嘛,肯定是飞驰在路上的。彩燕一激动,就说起了河南话,恁起的这个名字好类很!
一切表格填好,交到专管员手里,专管员让她回家等着,新执照要集中打印,不能立马拿到。彩燕高高兴兴告辞了,临走,跟专管员说,新营业执照下来了,你洗车时给我捎过来哦。专管员自己其实没有汽车,他收了优惠卡,是想着让小舅子和他哥用,落个顺水人情。
彩燕从工商所回来,也没给夏艳去电话告知一声,要不是看在夏艳面子上,她不会这么快的去做变更。彩燕个子虽小,个性却很强,她不告知夏艳,也是故意想气一气根生。
两天后,专管员坐着小舅子的车来洗车,下了车翘着兰花指,两根指头捏着过了塑的营业执照,亲自交到了彩燕手里。
榆生看见新的营业执照,就走过来看稀奇。彩燕回家没跟他提说新店名,他也没问。树生看见几个人对着营业执照指指点点,也跑过来看热闹。弟兄两个齐声用河南话念道:飞驰汽车美容装潢服务部!又齐声说,飞驰这名字好类很,比秦豫上档次!专管员得意地说,那是,看是谁起得嘛。榆生跟树生这才知道店名是专管员起的。两人又同声说,谢谢恁!
树生虽然嘴笨,可是心里有数,想着自己没实权,要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情,就是给专管员提供最优质的服务。树生走过去,拿起抹布给专管员的小舅子擦车,又把脚垫,坐垫用水枪仔细地冲洗着,然后拿到太阳底下暴晒,怕干得慢,又拿汽泵在上面反复吹着。员工看老板对这辆车这么上心,自然不敢偷懒,把汽车的角角落落都清洗到了,还把汽车前盖打开,用汽泵把里面的灰尘吹干净。榆生笑眯眯地拿着一瓶车载香水送给专管员小舅子,树生又从小舅子手里拿过香水,帮着吸在仪表盘上。
送走专管员和他小舅子,榆生就到做牌匾的一条街做新招牌。做牌匾的老板让他有事先回家,过一会再来拿。榆生话少,没说什么,而是固执的留下来在现场监督。招牌是电脑操作,榆生站在旁边看稀奇。他亲眼看着做好,然后用左胳膊夹着,右胳膊驾驶着摩托车回到店里。
榆生挂招牌时,根生外出办事,专门绕到这里,刚好就看见了。本来他想着如果招牌没换的话,他掉头到榆生店里,二话不说摘下来给他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