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剥好的鹌鹑蛋放到欣宝盘子里:“姑姑早上煮好送来的,她知道你最爱吃这个。”
“哈哈,关于鹌鹑蛋,还有件很搞笑的事呢妈妈,小时候奶奶抱我出去玩,遇见隔壁奶奶和她孙子小晨晨,我赶紧把手里的鹌鹑蛋藏进怀里,结果鹌鹑蛋被压扁了,衣服也弄脏了。那时候我人儿小、胆儿小,却知道护食儿,生怕大人碍于面子硬要把我的好东西分给别人……”
我默不作声,记忆长河里那一份隐痛,却再一次锋芒毕露,时隔多年,依然像遗落在棉被里的绣花针,不由分说、毫无缘由地在我情绪里戳上一下,锥心,但无伤无患……
小时候在农村长大,邻里乡亲之间常来常往,串门唠嗑亦是经常。不管到哪儿,无论是谁给的任何东西,我都礼貌拒绝更不会主动去要,因为母亲有规矩:“别人的东西,即便再好、你再喜欢也不能要,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回来告诉妈,妈会给你。”谨遵这条家教,从不敢逾越,懂事乖巧,也便成了人见人夸的好孩子,“好孩子”的殊荣,犹如一顶无形的冠冕,时刻提醒着我谨言慎行,不能让皇冠蒙尘,更不敢放纵不羁让它掉下来。
自我约束不算困难,无忧童年就像一只幼小的狗崽子,没心没肺、吃饱喝足晒太阳,守好眼前的肉骨头就万事大吉。而这看似简单的事情,对于一只小幼崽来说却是复杂艰辛。
邻居郭阿姨,是母亲未嫁时的闺中好友,婚后两人有幸成为邻居,往来频繁自不必说,我比郭阿姨的女儿珍珍大三个月,自然又成了一对儿小姐妹,珍珍胖嘟嘟儿的苹果脸蛋儿,说起话来满含笑意轻声细语,嘴角两个酒窝儿有节奏地深浅变幻,却看不到嘴唇在动,这表情像极了郭阿姨,我一度怀疑,她们都是咬着牙齿说话。而我则是标准的黄毛丫头,瘦小纤柔,倔强又不讨喜。母亲希望我能长胖一点,要我每天喝奶粉,我闻到奶粉的味道就想吐,气的母亲都把奶粉拌了蒸熟的小米喂给家里的小鸡仔儿,一边喂一边敲着鸡笼说:“你看人家珍珍,坚持喝奶粉,小脸儿嫩呼呼的像个洋娃娃,让你喝就跟要杀你一样……”
“羊娃娃有什么好稀罕的,一股子怪奶粉味儿。”我不敢犟嘴,只能在心里嘟囔。
“羊娃娃”嘴甜,每次来我家,都是姨姨、姐姐叫个不停,哄着我母亲把家里好吃的、好玩儿的都拿给她,母亲平时很严肃,但她对“羊娃娃”的夸奖可是毫不吝啬:“漂亮、懂事、嘴甜、有礼貌……可不像俺家小妮蛋儿,家里一来人就躲起来,客人不走她都不出来。”珍珍面前我永远是反面教材,能不气哼哼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吗?
突如其来,“羊娃娃”对我母亲的称呼,莫名其妙从“姨姨”改成了“干妈”,尽管这个称呼被母亲回绝了,但不影响她自顾自叫着干妈,来我家的次数也更多了,我这个姐姐似乎也成了“亲姐姐”,可爱的妹妹对我从不见外,但凡我喜欢的东西,诸如小人儿书、蜡笔、指甲花、大白兔、铁皮青蛙、花头绳、小手绢之类,无一不是她想要的,就连她平时不屑一顾的弹弓,也不能幸免,全被母亲送给她了。我明白“羊娃娃”的制胜法宝,就是在双方家长都在的情况下,哼哼唧唧地说喜欢姐姐的什么什么,母亲明知道那是我心爱的小玩意儿,还是要碍于情面送给她,郭阿姨也是蜻蜓点水般留下一句无关痛痒的话:“还不赶紧谢谢姐姐。”母亲会偶尔再买一件同样的给我,但大多时候,很多东西,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比如表姐送我的发夹,可爱的猫咪形状,石榴花一样美丽的颜色,我爱不释手,戴在头上都小心翼翼,很遗憾只欢喜了半日就易主了,一句你是姐姐,要让着妹妹,她戴一戴就还给你的谎言,终于让我平生第一次离家出走,躲在门口不远的柿子树后面,很容易就被发现了,揪回家,难免是劈头盖脸的数落:“一个小孩子家家竟敢离家出走?胆子这么大,万一被人贩子卖了看你怎么办!”却完全不没有人在乎,我的猫咪发夹被人抢走了,我内心的欢喜没有了,可怎么办呢?
那一次,即便是屁股上响亮的巴掌也没能让我哭着认错。我怀疑自己是母亲捡来的孩子,因为大人的面子永远比我的快乐更重要。我默默地把“好孩子”冠冕摘下来,用它在心里磨成尖利的锥子,我发誓,谁再抢我的肉骨头,我一定刺痛她的爪子。
小孩子的记忆,往往就像猴子掰玉米,一边走一边丢,那根不曾出手的锥子,犹如小猴儿的玉米棒,被无声地遗落在如梭的光阴里,最终变成了愈来愈轻,越来越小的绣花针,它似有似无的存在,由最初自保的武器变成了自伤的芒刺。
如今身份转换已为人母,对女儿我一直秉承“散养”的教育模式,定规矩,讲道理,守底线,有弹性,遇事讲清利弊,但从不过多干涉,最终决定权在她自己手里,当她做出错误选择,及时提醒,如若一意孤行,也不强迫匡正。小孩子的错能有多严重呢?适度承担错误带来的后果,更能让她遇事三思,增加明辨能力。她与小伙伴之间的交往摩擦,我也很少出面协调,孩子的事情,让孩子自己解决,假如处理结果不尽人意,我会在事后和她一起分析原因,最终得到一个更圆满的处事方法。
她八岁那年五一假期,我们去山西旅游,同行的是我朋友和她九岁的女儿田田,大槐树祭祖园有一场寻亲表演,这两个小姑娘各自选了一个自认为最佳的观看位置,表演开始不久,田田发现自己的位置不及欣宝的好,便要求换座位,欣宝不同意换,但允许田田和自己挤在一起,田田又不乐意,用眼神求助她妈妈和我,我和朋友都假装没看到,田田就一直委屈巴巴地站在欣宝旁边,欣宝视若无睹只管看表演,而我静观其变,一直关注着这俩小人儿,僵持几分钟后欣宝站起来走向我,我并没有在她眼里看到委屈和气愤,心里踏实很多,我把她抱起来,放在前面那个很高的石墩上,鹤立鸡群的感觉,让场上的表演一览无余,她欢快的笑声让我如释重负。
事后我俩有机会单独沟通,我说:“宝贝,为什么要把位置让给田田姐姐,妈妈当时之所以不出面协调,是要把决定权交给你,也相信你能处理好,刚刚你若执意不让,妈妈不会批评你,我不会为了自己的面子让你委曲求全。”
“不是的妈妈,我是想好了自愿让给她的,出来玩就要开开心心,按她的性格,我若不让,她一定会哭,这样大家都不高兴。谁说换下一个位置就不好呢?站在石墩上,我不是看得更清楚吗?但是,田田若是再来换位置,我也一定不让……”
“妈妈的欣宝很棒,宽容大度,顾全大局,但你要记得,不让自己委曲求全才是底线,你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告诉我,妈妈面子不要,也不让你受委屈。”
“妈妈,你这可是护短啊,你不是面子大于天吗?不怕丢人?哈哈……”
护短,丢人吗?那就丢了吧,蹉跎半世,为了你,还有什么不能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