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富生回到村里后,像重新换了一个人。有了贷款,他终于可以峁足劲大干一场了。更重要的是,魏兰军已对他芳心暗许,使他的身体里不仅加了油,还加了蜜。他浑身的血管爆的啪啪作响,心中的喜悦和兴奋像浪一样能把他的身体掀到天上。他感觉眼前新鲜的空气,和煦的阳光,厚实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所有鲜花嫩草、飞虫走兽都是那么的美好自如——不,这美好的世界现在只属于他一个人。他甚至走着路都唱起了在部队时连长常让大家唱的那首老歌:“我——爱——你——塞北的雪,漂漂洒洒……”
他俨然成了一头刚奔出圈的公牛。一大早,他就从镇里雇了台铲车,几铲子就把旧猪场堆了个光平,又把周围的空地平整出来,找来泥瓦匠,按设计好的图纸划了线,然后夯土打基,拉砖备料,加入到塬上轰轰烈烈的建筑大潮中。
他爹,口里噙着根烟锅,在工地来回走着,看到儿子里里外外忙的灰头土脸,一人能分八瓣子用,心里又气又恼却又心疼。气恼儿子不听话,放着安安稳稳的日子不过,媳妇儿也不娶,却胡七日狗瞎折腾。可儿子忙的公牛入了群似的,自己不心疼那是假的。于是怏怏地从家里跑出来,走到工地,看看有啥零碎活儿好打打下手。
魏兰军这几天把危房户又跑了个遍。看到各家都备足了料,动了工,心里踏实了许多。到了张保保家,张保保正和两个侄子在院里忙着调泥搬砖。大工已下了线,扎好了地基,三七墙也砌起来有半膝高。看到魏兰军从院门进来,张保保赶忙放下手里的活儿,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走了过来,两眼因为高兴,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张大爷,你动作可不慢,这么快就起了地基了?”
“春一晌,秋一场。春的时间可得抓紧了。过几天地里的活儿会更忙,到时可抽不出空来了。”
张保保虽然灰眉土脸,可说起话来仍有精有神。
魏兰军绕着新砌的墙框转了两圈,看到是两间房的样子,但面积并不是很大。便问道:
“张大爷,修这么大住开了吗?”
“咱庄户儿人家,又不摆阔,有个踏实的窝哨,能吃能住就知足了。”
“料都备齐了吗?”
“差不哩了,不够的话再添点。”
魏兰军知道再待下去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便从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三千块钱,边往张保保口袋里塞,边说:
“这是我帮您买钢筋的钱,您先收起,不够了我再凑些。”
张保保拉扯了半天死活不肯要,说:“我咋能老让你给我花钱呢?”魏兰军没说话,只把钱硬塞到他口袋里,转过身一溜烟走了。
“唉,这娃娃!”
张保保望着出了院门的魏兰军,叹了一声,又呆呆地站了半天,不知不觉眼里的泪已冲出了眶,顺着颊上的皱纹缓缓流了下来。
从张保保家出来,魏兰军向四合院走去,她想看看王禄旺工程队翻新的进度,还没到门口,手机嘀嘀响了起来,魏兰军打开一看,是赵局长打来的电话:
“局长,您好!”
“兰军啊,省农科院的技术人员打来电话,说新嫁接的核桃树今年是不许挂果的,以免影响核桃新枝今后的发育。”
“哦,那是不是让现在抹掉花芽呢?”
魏兰军猛然记起去年技术人员嫁接核桃时就说过,头一年核桃开花了要抹花芽。要不是局长来电话,这事差点让她给忘了。
“对,你们尽快安排群众下地抹花芽吧。”
挂了电话,魏兰军掉转身回到村委,开了扩音器,喇叭里传出她脆生生的声音来:
“大家请注意,大家请注意,为了保证嫁接核桃树的生长发育,从明天开始,各家各户……”
李婶听到魏兰军在喇叭里叫喊着让抹核桃花芽,第二天一早就叫了公公去了自家的核桃树地里。
两人抹了一上午花芽,快到晌午时,李婶着急要回去做饭,便招呼公公收工。公公说:“你先回吧,我再抹一会就回。”
李婶匆匆回到家,把饭做好,又和魏兰军吃过饭,可一直没看见公公从院门进来。心里忽然慌了起来,赶紧撂下锅窑让魏兰军收拾去,自己小跑着到了自家核桃树地。刚进地头,就听到公公“哎哟!哎哟!”的呻吟声。李婶循着声音跑过去,看到老汉在地上斜躺着个身子,一只手压着左腿直叫唤。她慌忙俯下身子问:
“爹,你这是怎么了?”
公公龇牙裂嘴,浸着一脸汗珠,断断续续道:
“闪…了……一跤,腿疼的…立不起来。”
李婶用手动了动他的腿,他“啊——”地大叫了一声,如同杀猪时猪嗥一般。
公公倒在地上起不来,做儿媳的虽有不便,但早已顾不上那么多了。她单膝跪在地上,两只手臂紧抱住公公上身,狠着命往起拽。连拽了几下,非但没立起公公来,反倒让公公更痛苦地大叫了几声,自己也累得大汗淋漓。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张着口呼呼喘着气。心想,人常说一个粗腰则女人也比不过一个灯芯芯男人,何况自己的腰还不粗。她摸了摸身上,幸亏还装着手机,就给魏兰军拔了电话。
魏兰军正洗锅呢,接了李婶的电话,感觉情况不妙,打电话让宋金山和郑狗娃赶紧往李婶家地里跑,自己扔下未洗完的锅,跑着去村委开车去了。
等到魏兰军把车停到地头,宋金山和郑狗娃也到了。四个人费了半天劲儿,总算把老汉抬出了地,放进车里。魏兰军说:“大爷十有八九是腿骨折,准备去县医院手术吧。”于是把车开到李婶家门口,李婶进去简单收拾了一下,出来坐着魏兰军的车就去了县医院。
进了医院,两人找了辆轮椅,把老汉从车里搀到轮椅上,然后推着病人挂号、拍片。待片子出来,大夫举着看了不到几秒钟,一眼便看出是小腿粉碎性骨折,需要立即手术。
要手术就得先交钱。李婶昨天才把家里的钱打给两个念大学的孩子,现在让交五千押金,李婶哪里能掏得出来!魏兰军想想自己也是刚给了张保保三千元,卡里已没剩多少钱。想着先问她妈借点,住了院再说。刚拿起电话,忽又觉得借家里的二十万还没还,实在开不了口,就给张富生打了过去,让他转过五千来,先应应急。
等到住了院,手术做完,把病人和李婶安顿好,时间已是后半夜了。魏兰军从医院出来,拖着一身疲惫,跌跌撞撞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她担心李婶一个人在医院生生分分,少帮没手,便没敢睡懒觉。起了床,到了医院,看到李婶的老公已接到李婶的电话从外地赶了回来,心里便松宽了好多。老公一回,公公就有了最好的陪侍人。李婶这厢算是歇了心,可又牵挂起家里的一滩和病秧子一样的婆婆,当下不敢久留,就和魏兰军一起回了村。
四月里的天,日头已露出尖尖的獠牙。黄土地上蒸腾着熏人的热气,布谷鸟不停地叫唤着,催促着人们下地播种。塬上的女人们,掏着空儿在房前屋后安起瓜种起豆来;男人们则赶着牲口,扛着犁镂,走到早已掀得如白面馒头一样松软的地里,种上苞米,谷子、豆子、山药蛋。他们在播种种子的同时,也在播种着汗水、快乐和一份沉甸旬的希望。
自从帮张富生在信用联社贷出款后,魏兰军就一直寻思着要和信用联社搞一次合作。她想请信用社的人来塬上村宣传宣传金融扶贫方面的政策,方便群众贷款创业。可前一段正是农耕农种季节,甭说老百姓忙,就是宋金山和郑狗娃也都在地里忙的照不上面。
现在,地里的活儿已忙的差不多了,村里的人有了点空闲。魏兰军就给她信用联社的同学打了个电话,问她能不能带信用社的人来搞一次下乡活动。同学说:“可以呀,上级正批评他们金融扶贫力度太小,完不了任务,都愁破头了,明天就能进村。”俩人当下约定好了时间。
魏兰军把这事和宋金山、郑狗娃说了,俩人说村的人胆子小,怕赔,估计没人肯贷。魏兰军说:
“国家专为扶贫下来的贴息贷款,利息低的很,咱们动员群众抓住政策机遇,贷款搞些养殖业啥的,我看行。”
宋金山说,今晚先在喇叭里好好广播广播再说。
魏兰军看了看俩人,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道:
“我说你们俩个大老爷们儿,干嘛不想的做点什么呢?比如养牛、养羊、养猪啥的,搞点副业也影响不了工作。就靠着几个干部补助过日子,可不是个办法。干部要带头创业,带头致富,你们俩这方面做得可不好。”
宋金山和郑狗娃互相看了看,一时没了话。
魏兰军见俩人不说话又说道:
“你们俩个要是个大男人,就听邓大人的教导,思想再解放一些,胆子再大一些。乘这次金融扶贫的机遇,贷点款,创出一些事业来。”
宋金山翕着鼻子苦笑了笑,说道:
“前两年,我本想养几头牛来,可牛圈还没建起来,就听到有人说我是贪污了村里的钱,为自己发家致富。我一气之下,就把牛圈拆了。从此,为了避嫌,我再没动过做生意的念头。”
“咱当干部的,只要行的端,走的正,不贪公家一分钱,有什么可怕的呢?!当干部怎么了?谁也没有规定当村干部不能经商呀!干部也是人,也要养家糊口,抚儿育女,当了干部就理当受穷?干部想创点业发家致富就是靠贪污的钱?……荒唐!我看还是你们的思想保守不解放。”
几句话说的俩人脸都红了起来。
“兰军说的对,俗话说,农无商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我看咱俩办些贷款,合伙养上几十头牛,干上一场吧!”
郑狗娃笑着对郑金山说道。
“你们没问了问郭平则市场行情?划算划算看行不行,他不也是想办个养牛场嘛!”
“提他干嘛,他既是钱串串脑袋,又是牛屁股缝里的牛牤——钻空子吸血的人,他真要肯自己花钱办养牛场,你把我的郑字踏板。”
郑狗娃一听郭平则就来气。
魏兰军和宋金山被郑狗娃的话逗得笑了起来。
“这也没啥问的,黄牛市场比较稳定,活挂每斤在十五左右,养好的话利润还是可观的。”
宋金山说完,问郑狗娃道:
“你爹身体怎么样,能养牛不?”
“我爹身体一直硬朗的哩,快七十的人了,种地挑粮,跑的疯快。”
“我爹的身体也还行。咱们有劳力,塬上的苞米杆子又不缺,每年人们在地里都一把火烧了,收回来是上好的草料。现在水也不愁了,……我看养牛能成。”
宋金山一条一条划着,蒜头鼻子兴奋的一翕一动起来。
“那还怕啥?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是个男人就该有豁出去的胆量。咱们干吧!”
“真想干?要干我家的院太小,你家的院子宽敞,把圈建在你家后院。”
“行,没问题。”
第二天,早饭刚过,魏兰军的同学就带着信用社的几个同事进了村。
魏兰军接待过客人,开了扩音器,信用社的人就坐在扩音器旁,向村民宣讲起了金融扶贫的优惠政策来。加上宋金山昨晚在喇叭上的滚动播出,人们心里被撩拨的怪痒怪痒的,来咨询商谈的人自然陆陆续续多了起来。
李婶也来了,她听从了魏兰军的建议,准备贷上五千元和婆婆养些蚕,再喂上两头猪。对于养蚕,那是她的拿手好戏,她年轻时就养过几年蚕,那会儿塬上的桑树还不少,可惜后来修梯田的时候大部分都毁掉了。
宋金山和郑狗娃看到来的人差不多了,当着众人的面每人贷了十五万,他俩要合养五十头牛,当半个生意人。付丑小和杜珍珍也各贷了一万,一个要养羊,一个要在镇里开布店。
因为扶贫小额贷款不需担保人,手续方便,这厢村干部又带了头,村民们一窝蜂的习性自然就显露了出来。一时,申请贷款的人纷沓而至,有的要搞林下种植药材,有的要养鸡、还有养猪养羊的,更有人要在黄土上养蝎子。信用社的几个工作人员先前还在办公室里办款,看到人越来越多,干脆把桌子一字摆在了院子里。午饭时,忙的走不开,只好一个一个轮着去李婶家吃。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他们才办理消停。临走时,同学对魏兰军说:“还有想办贷款的人,随时可以去城里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