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军这次回城里是憋了一股子劲,下了最大决心的。她浑身就像刚充足了空气的轮胎,不管路面如何的坚硬或光滑,她都要去不停地摩擦着,咬合着。水和路的事一定要跑下来,这对于塬上村太迫切了。
进了城,三人直奔县政府院。先去了赵局长办公室,谈了一会工作。提起年内引水通路的事,赵局长说还是让李副县长出面催催交通局和水利局,他说话份量重,好办些。临出门时,赵局长吩咐他们做好核桃嫁接改造的准备,他已联系好省农科院,过几天派技术员来培训,用防冻1号替代现有的核桃品种。
找李副县长的人很多,三个人进门时,李副县长左耳朵上正挂着电话筒,右耳朵还听着手机里的喂喂声,一张口忙着和两话筒吵。看见魏兰军三个人进来,因为手和嘴太忙,只好眨了一下眼点了点头。等了足足有两个钟头,李副县长才算消停了下来。魏兰军说明了来意,李副县长立刻拿起电话给水利局长打了过去,让他马上来一下。交通局长正在外地出差,电话上说,项目已报上去了,也批了,估计资金在年底才能下来,按正常程序走,明年后半年可以开工。
“那要是不按正常程序走又不违规呢?”
李副县长问。
“那只有现在抓紧招投标,村里先垫资修。”
李副县长放下电话,看着魏兰军他们焦躁的神色,说道:
“这样吧,你们现在想硬化路的话就抓紧招标,自行筹些款先开工。不急的话,明年后半年再开。以后铺路的事可以直接找交通局。”
水利局唐局长笑吟吟地走了进来,他的脑袋长的和柳斗一般大,人看起来就像把大头娃娃的头错安在小头爸爸细长的身体上似的,极不协调。也许是出于谦恭,他从走动到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是极其谨慎的。魏兰军看到他轻轻地把屁股贴在李副县长对面的椅子上,堆起满脸的肉,肉里满是绽着笑意。当李副县长问起他塬上村吃水的事时,他的面部立刻凹陷了下去,露出些许难色。口里嗯哈了半天,大意是说已立过项,不好解决。李副县长正色道:
“死店活人开,农村引水工程哪有一劳永逸的?脱贫任务首要一条是通水通电通路,老百姓连干净水都喝不上,去哪谈脱贫?你想想办法,马上派技术员去勘察设计,今年就开工,争取年底前吃上干净水。”
唐局长用手不停地挠着自己的寸头,苦笑着离开了。
从李副县长那儿出来,魏兰军问宋金山和郑狗娃村委帐上有多少钱,俩人说镇里一年就下拔给村三万多元,杂志报刊和各种开销下来已所剩无几。魏兰军思忖道:这招标啥的都需要请专业人员,是要花一笔费用的,村里没钱,这可难煞人。
“那你俩说咱们今年修不修这条路?”
“修是想修了,只是……”
俩人吞吞吐吐,魏兰军知道他们也是为钱发愁,说道:
“我想我们还是早修一天让百姓早一天走上水泥路的好。钱的事嘛……,招标等前期费用我们想想办法,工程费用呢,咱们让中标单位替咱们先垫着,不行的话,找镇里看看有没有办法。水和路的事,我看咱们还得再找找水利局和交通局,把嘴上的事办实了。”
三人草草吃了点午饭,又跑了一下午,事情总算有了眉目。宋金山和郑狗娃因为水利局的技术员明天要去勘察水源,便先回村去了。
魏兰军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一进门便换上衣服准备洗澡,爸妈正在餐厅吃晚饭,见宝贝女儿回来了,妈妈赶紧放下碗筷说道:
“这疯丫头,也不预先打个招呼让做饭,好像比国家主席都忙似的。”
爸爸抬起头笑了笑问:
“兰兰,想吃什么呢?让你妈做。”
魏兰军恹恹地说:
“随便吧,有什么吃点什么,累死寡人了,我先洗洗澡去。”
她低着头,顾不上和父母多说什么,心事重重地走进洗澡间。
其实,上午从李副县长办公室出来,魏兰军就一直在想铺路垫款的事。不垫吧,这路至少也得一年以后才能开通,她实在不忍心再等下去了;垫吧,让谁垫呢?村委没钱,她个人工作了两年多卡上倒是有四五万元,可一来数目不多,二来,她还没听过个人垫钱给村修路的,何况自己只是个临时的村官。
淋浴器上喷出的水如银色的光线,均匀地射在魏兰军光滑的身体上,尽情地冲洗着每一个毛孔里的汗渍和疲劳。她奢侈地享受着水带给她的无比轻松和惬意,仰着头任水流温柔地濯着自己乌黑的发丝。她俨然成了河床里自由摆动的水草,在水的沐浴中欢快地跳跃着、舞动着,口里喃喃道:“水,我的上帝…”
要是塬上村也能有这样的水那该多好啊!
她想起了西沟那一弯清澈的泉水和老百姓用的稀米汤似的旱井水,又从水想到了凹凸不平的土沙路——土沙路变水泥路那是要用一张张钞票才能连起来的。钱!钱!——她还是回到了钱的事上。
村集体没有钱,修路只能靠村干部想办法。她和宋金山、郑狗娃三个村主干中,她是第一书记。第一书记是什么?她忽然问起自己来。
责任、担当、表率、诺言,这些平时口头上讲、纸上写的时候是那么自然和随意,可真到了遇到困难需要挺身而出的时候,有人却往往犹豫了、害怕了、逃避了,就像她自己现在这样。明明知道自己这两年工作卡里攒下四五万元,足够招标前期费用,再不行她还可以向父母借些,但为什么就下不了决心垫钱铺路呢?怕什么呢?
她觉得自己心里还是有个小九九在作怪,无非是怕自己的钱像泼出去的水似的收不回来,不想担当罢了。那自己当初干嘛要向县委许下诺言,约定三年保证让塬上村脱贫呢?自己当第一书记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不停地拷问着自己,心里就像有几股绳子在不停地盘绕、缠斗。忽而又看到了塬上千把号人的眼晴正在注视着她、嘲笑着她,让她浑身电烤似的热辣辣地难受。
魏兰军洗完澡出来,父母已把热气腾腾的猪肉饺子端了上来。这才知道自己的胃正“咕咕”地喊着冤,浑身已没有了力气。她一声不吭拿起碗筷,风卷残云般地吃了起来。
父母心疼地看着女儿,见她一副饿的像几天没吃奶的羊羔似的,无奈地苦笑着。
“兰兰,喝点汤,别噎着。”
妈妈提醒着女儿。
吃完饭,魏兰军用纸擦了擦嘴说道:
“爸——妈——,我想和你们商量个事…”
“什么事,兰兰,是不是有了对象想告诉我和你爸?”她妈兴奋得两眼泛着红光。
“妈——,你说什么呢?人家说正事呢!”
“你急什么呢?让兰兰把话说完么!”
爸爸看了看老伴怪道。
“我想…过一段问你们…问你们借二十万元用用,明年保证还你们。”
魏兰军有点口吃。
“闺女,怎么了?出啥事了,用这么多钱!”
老俩口惊得张大了嘴,眼珠子直往外崩,声音也急切起来。
“你们听我说么!村里要铺路,拿不出钱来垫付。县里已立了项了,可资金一下子还回不来,但我不想等了,现在就想开工,让村里的人早点走上水泥路。”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先垫上款给村铺路?”
爸爸脸色骤然严肃起来。
“兰兰,这可使不得!那有个人给公家垫款搞建设的,万一上面回不来资金,那咱们不是把钱打了水漂了?这钱可是我和你爸辛辛苦苦积攒了一辈子,给你准备结婚的嫁妆钱。”
“兰兰,这钱可不是个小数,你要考虑好。”
爸爸语气凝重。
“爸,妈,我都考虑好了。我是第一书记,村里有困难我得想办法,而且要第一个冲上去。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事,我不做让谁去做呢?如果过些天需要,我会问你们取的。我想得到你们的理解和支持。”
她爸妈觉得自己的女儿一下子长大了,比以前变得陌生了,但也成熟了。她有了自己的思想和追求,有了对社会的担当和责任,她再也不是个只会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小丫头了。她做的是正事,他们没理由扯她的后腿。
第二天一大早,魏兰军让母亲收拾了一大包家里不用的旧被褥、旧衣服。她想,这些东西张保保一定用得着。她把东西塞进车里,开着车上了街,先给李婶家买了些日用品,又去了银行,把自己卡里的钱取出来,连包里的现金凑齐五万元放在了车上,急匆匆地上了路。
村头大槐树下,郑大爷又坐在大青石板凳上,手里操着胡琴,身子前后摇晃着,一头白发在风中枝叉般竖立,想欲划破寂寥的天空。下巴高高扬起,声音从腹腔发起,直冲口腔:
“王好比轩辕黄帝哭苍生,又好比尧舜哭众生,禹王哭的是水洪……”
腔声如钟鸣一般在塬下的空谷中回响,余音如丝如雾,飘着、荡着、悠着…
魏兰军听着郑大爷的《下河东》,顺口也试着哼了两句,走过大槐树,进了村委。
宋金山和郑狗娃正在村委等县水利局的技术员来勘察水源,左等右等看不到人影。魏兰军刚进门,两人便焦急地问道:
“是不是人家变卦了,我们没吃早饭就坐在这儿一直等着,到现在连个影儿都没。”
魏兰军怔了怔,想了想昨天唐局长一副肯定的语气,说再等等,应该变不了,一会还来不了,打电话问问。
三个人坐了下来,话题又说到铺路的事,魏兰军从包里拿出五沓人民币放在桌子上,说道:
“这五万元是我自己积攒的,先借给村委用,你们俩抓紧办招投标,咱们能早动工一天是一天。”
宋金山和郑狗娃先是瞪着眼睛半天不说话,待缓过神来后俩人又都推着不肯收,还劝她攒点钱不容易,别为村的事连累了自己。
魏兰军恬恬地笑了笑说道:
“能连累啥呢?我可不和你们一样,要养家糊口,我是一人吃饱,全家光荣。这点钱即使最后都打了水漂,顶多算是这两年我没挣工资,为人民服务罢了。”
俩人听了,只好叫来会计,打了借条,把钱收了。
水利局的技术员果然来不了,打电话说今天有事走不开,明天过来。魏兰军放下电话悻悻地说道:
“上级有些部门怎么老像特朗普似的反复无常不守信呢?”
宋金山和郑狗娃无奈地笑了笑,说咱们不如先去找找镇里说说铺路引水的事,也好求得镇里的支持。魏兰军点了点头,三人开上车去了镇政府。
张富生的猪场有两头猪闹感冒,猪恹的像泄了气的气球少精没神,不吃不闹。慌的张富生又看书又打针,可效果还是不咋地。他去镇里找兽医站,但站门紧关。听人说站长再有几个月就退休,身体也不好,这两天正在住院。新来的两个大学生只干了两月,受不了农村苦行僧般的日子,辞职自谋出路去了。
张富生看着兽医站“铁将军”牢牢地把在门上,气的本想狠狠踹上几脚,可又觉得踹门还不如踹他的病猪管用,便一屁股坐在兽医站门口的石阶上出着粗气。
魏兰军开着车从镇政府出来路过兽医站,看到张富生正在兽医站门口坐的,脸上憋的像喝了两瓶二锅头,就停下车,走过去问了问情况,责怪道:
“昨晚微信上和我聊天你为啥没说呢?”
张富生一脸孩子气地嘟喃道:
“我以为打上针没事了,就没当回事。”
二人匆匆赶回猪场,魏兰军看过了猪,觉得不像猪流感,但又不敢大意,赶紧给赵局长打了电话。局里派了两个县里的专家从城里赶了过来,拿着听诊器、体温计,试纸,诊断了好半天。最后说不是猪流感,只是普通感冒而已,原先张富生用的抗生素剂量不够。于是又加了些剂量,喂了些散热中药,把猪场所有的猪打了一遍抗流感疫苗,匆匆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