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脑海里,鲁迅先生一直是个“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斗士。手里拿着的,似乎不是烟斗,便是匕首;发出的声音,似乎不是呐喊,便是控诉。那清瘦的面庞,冷峻的眼神,忧愤的表情,使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幅凛然的石刻画,可敬,而不可近。“俯首甘为孺子牛”,说的又分明是一位慈父....总是离一个爱人的形象相去甚远。
而这个夏日,因为一场毫无征兆的倾盆大雨,被困在书店的我,竟得以与《鲁迅家书》邂逅,并一步步走进了一个中年男人,那些淡山远水的思念。
书中收录最多的,是鲁迅写给许广平的信。他们以信为媒,把台上台下的师生写成了并肩而立的情侣,其通信的密集程度令人咋舌,倘若换做今天的手机短信,一天一块电池只怕也不够用。然而读其信,却多是平实又朴素的语言,他们谈社会,谈时局,谈人生,谈理想,谈读书,也谈生活琐事:大到前途命运的抉择、事业的困惑,小到吃了几顿饭,花了几块钱,房前台阶多少级,屋内摆设如何....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却惟独“没有死呀活呀的热情,也没有花呀月呀的佳句”。这样的含蓄内敛,作为情书,是很让八卦的读者——比如我——郁闷的。所以,还是用“家书”来称谓更恰当些。
通信之初,鲁迅是一副谆谆教诲的导师面孔。冷水泡茶慢慢浓,随着书信交往的频繁,在许广平既爽直热情又有点调皮的个性的感染下,鲁迅的口吻开始不再那么严肃了,时而还能看到隐隐的笑意。比如,给许广平加笔名时,他这样开玩笑:“假如于心不甘,赶紧发信抗议,还来得及,但如星期二夜为止并无痛哭流涕之抗议,即以默认论,虽驷马也难于追回了。(250503)”
许广平毕业后,鲁迅和她一起南下,俩人分别奔赴厦门、广州工作,对彼此的牵挂也就此拉开大幕。距离产生美,思念似潮水。沉吟为君故,君在念着谁?
在广州----厦门期间,通信成了他们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在那个年代,千里江陵无法一日回还,所有深藏的心意,都只能经过长久的跋涉才能抵达对方。因此,他们的通信,几乎都是以彼此的收信发信开篇。以26年11月26日为例,这封信从25日夜到26日陆续写了四次,开头分别是这样的:
“二十一日寄一信,想已到。十七日所发之又一简信,二十二日收到了,包裹尚未到,我想明天大概要到,或者还有信,我等着。”、“写了一张之后,另写了一张应酬信,还不想睡,再写一点罢。”、“此刻是上午十一时,到邮务代办所去看了一回,没有信,而我这信要寄出了”、“午后一时经过邮局门口,见有别人的东莞来信,而我无有,那么,今天是没有信的了,就将此发出。”
寻不见一个思念的字眼,满纸却无不是相思之意。那个文学巨擘,伟大的思想家,犀利睿智的世事洞察者,在爱着的时候,也不能免俗地变成了一个傻傻的孩子。
“听讲的学生倒多起来了....女生共五人。我决定目不邪视,而且将来永远如此,直到离开厦门,和HM(指许广平)相见。(260930)”我说过,我是一个八卦的读者,所以,在读到这句话时,便忍不住笑了——这样的表白,是不是就叫做海誓山盟?
尽管如此,比起郁达夫“映霞,映霞,我写完了这一封信,眼泪就忍不住的往下掉了,我我……”的感性,比起沈从文的“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快乐,我想应同你快乐。我闷,就想你在我必可以不闷。”的深情,这誓言仍然显得理性有余而激情不足。但我想,也许,这就是鲁氏风格罢。
直到“我有时自己惭愧,怕不配爱那一个人,但看看他们的言行思想,便觉得我也并不算坏人,我可以爱。(270111)”那句宣言的出现,我才恍然大悟:对鲁迅而言,如此低调,是敏感动荡的时局使然,是人到中年,沉静谨慎的性格使然,更是母命难违的已婚身份使然。
毕竟还有朱安在。对那个旧式女子来说,离婚无异于杀戮。而许广平的诚挚和勇敢,却象一束光,照亮了鲁迅一潭死水般孤寂的生活,也使他终于有勇气敞开自己的心扉。一句“我可以爱”,听起来如此简单,得之却实属不易。在经历了分离的煎熬和反复的思量之后,鲁迅终于听从了内心深处最热切的召唤,和小他十七岁的许广平走到了一起。
此后的时光,定是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因为此后的鲁迅,温柔甜蜜溢于言表。他的落款从早先的鲁迅、迅、变成了“你的小白象”,还有鲁迅手绘的小白象图案;对许广平的称呼,也从开始的广平兄、小鬼、害马(害群之马)变成了小刺猬、乖姑、小莲蓬....
同居两年之后的第一次小别,在北平探望生病的母亲的二十天里,鲁迅一共给许广平写了十一封信,每一封都情深深雨蒙蒙。他说:
“我是平安的,但只因为欠缺一件事,因而也静不下,惟看来信,知道小刺猬在上海也很乖,于是也就暂自宽慰了。(290522)”
“此刻是二十五日之夜的一点钟,我是十点钟睡着的,十二点醒来了,喝了两碗茶,还不想睡,就来写几句。(290526)”
“现在已两点钟,遥想小刺猬或在南边也已醒来,但我想,因为她乖,一定也睡得着的。(290526)”
“那间后房,一切如旧,而小刺猬不坐在床沿上,是使我最觉得不满足的,幸而来此已两星期,距回沪之期渐渐近了。(290527)”
“我决不肯将小刺猬的小白象,独在北平而有一点损失,使小刺猬心疼。(290530)”....
对比此后几年的书信,依恋之情仍是有增无减:
“此时是二十三日之夜十点半,我独自坐在靠壁的桌前,这旁边,先前是小刺猬常常坐着的,而她此刻却在上海。我只好来写信算谈天了。(290523)”
“北平似一切如旧,西三条亦一切如旧,我仍坐在靠壁之桌前,而止一人,于百静中,自然不能不念及乖姑及小乖姑。(321113)”
微言有真意,点滴见深情。脱去了道德禁锢的外衣的鲁迅,原来,竟是这样的温情脉脉....
鲁迅和许广平只相伴走了十年的人生路,虽然没能许她一个婚姻的名份,许广平却把自己的一生全部奉献给了鲁迅:抚育周海婴,赡养他的母亲,照顾他的名义太太朱安,编辑整理他的文稿,完成他未尽的事业....他们的爱情,正是《致橡树》的写照: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坚贞就在这里: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
倏云收兮雨歇,山青青兮水潺湲。没有肆意挥毫,不见浓墨重彩,只是风轻云淡地说起,深切的情意却让人难以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