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家生了四个孩子，两个女娃，两个男娃。大女儿叫青子，二女儿叫晓芳。男娃 呢，长得结实一点的叫小五，瘦一点的叫麻子。
老王的老婆叫春玲，平日里很泼辣，喜欢对老王挑三拣四，但干起实活来很麻利、利索，从不拖泥带水。老王以前总是邋里邋遢的，自从春玲嫁给了他，他每天都被春玲逼去下地干活，房间也会收拾得比以前整洁许多，很多家务活都是春玲亲手教会他。
春玲总说：“劳动能聚宝，一家富三代，看人勤不勤”。
那个年代常闹饥荒，凡是家里人多的，总会饿死几个。有的人家，家里只剩妇女和孩子，没有劳动力，妇女就带着几个孩子去捡银杏树上掉下的白果吃，结果中毒全死了。还有的实在饿得受不了的，就把孩子杀了，吃小孩的尸体。那个年代正如鲁迅先生笔下的“吃人”。
就是在那个饿殍满道的年代，春玲和老王靠着之前劳作存下来的粮食，与他们的四个孩子苟活了下来。只可惜孩子们都瘦得不成样了，毕竟他们的三餐只有土豆，没什么营养。不过能活着总比饿死了好。
那天村里来了一群穿着军装的人，看样子是政府派来发粮食的军队。此时的老王还在地里干活，看到了他们便放了下锄头走上前，笑脸相迎地说道：“余部长好，你们这是又来给我们老百姓发粮食的吗？真的太谢谢你们了，什么时候轮到我家啊？嘿嘿。”
“老王啊，你先别急，粮食很快就发到你们家了。”余部长说。
正在房间休息的春玲听到门外的动静，看了看窗外，发现是军队的人来了，满脸火气地冲出房门，对着余部长大骂道：“你们这些政府军队到底管不管我们老百姓啊，你们有把我们老百姓当人看吗？我们这些老百姓饿死的饿死，冻死的冻死，等人都死完了你们才来......”
话还没讲完，老王突然把她拉到一边。“哎呀，你这疯婆子，人家是来发粮食给我们的。这些个荒年啊，能活着都挺不容易的。他们军队的人也一样，这余部长啊跟去年相比确实瘦了不少，更别说其他的人了，他们是把百姓放在首位的。就算你理解不了，你再想想我们的孩子，他们要长身体啊。”
说罢，便又跑到余部长跟前向他道歉。：“余部长，我家那个疯婆娘讲话有点毒，她说的话您别往心里去。”
“我理解你们的心情，现在闹饥荒国家粮食供应不足，但是我们当兵的就算啃树皮也不会让老百姓没有粮食吃，这个你放心。”
老王领到粮食后，说了些感谢的话并给余部长拿了包烟，又下地干活去了。
春玲看了看家里玩耍的四个孩子，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她也不知道这四个孩子能不能安稳长大，但作为母亲的她知道，她不能亏待了他们，将来还指望他们养她呢。
老王一家是幸运的，艰难地熬过了几年饥荒，迎来了农村改革的春天。老王家也搬去了河对岸，家里的四个孩子也长大了。可能因为当时家里条件不好再加上男尊女卑思想的影响，家里的男娃还在镇上读高中，女娃呢只能在家里喂喂鸡鸭、干干针线活、洗洗衣服等杂事。
晓芳觉得很不公平，凭什么身为女子就不能读书。她常常跟姐姐理论，而青子总是让她好好干活别想太多。其实青子也很想去读书，但出于懂事就没跟父母讲过这些。
老王喜欢抽烟，算得上老烟鬼了，有时候一天要抽三四包。春玲很是反感他抽烟也总是骂他。那时候读书的学费要两块多，晓芳觉得父亲抽烟的钱都够读好几年书了，一次就因为这事与他吵了起来。春玲得知晓芳想读书，但她也没有办法，只能打消她读书的念头。春玲跟她说：“咱们家啊，世世代代都是男娃才有机会去接受教育，女娃呢只能做做家务，包括你娘也一样，他们男娃是家里的顶梁柱，以后赚钱的担子就落到他们的肩上了。你跟你姐先把家务做好，以后嫁出去，嫁一个好男人，你娘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你娘啊当年点背，嫁给了你爹这个狗东西，想当年......”
晓芳听了母亲的话，心里有了动摇。不过她对于读书的渴望，始终没有破灭。
青子也很疼爱她的妹妹。每天起得很早，把上午的家务做好，就走路到镇上捡废品，给人家洗厕所来赚取供她妹妹读书的钱。所以她身上总是臭烘烘的，每次中午走在回家的路上，同村的男孩子都嘲笑她，说她掉进粪坑里了。除了帮妹妹赚取学费，青子还会从镇上带回些母亲爱吃的虎皮鸡爪。
短短几个月后，青子就攒够了晓芳读书的钱。晓芳也劝姐姐别再帮她了，她不读书就是了，但青子总是笑着拒绝。青子是个很乐观的孩子，她总是喜欢分享一些有趣的小事。她从镇上回来手里攥着几毛钱纸币，看起来皱巴巴的。
“晓芳你猜猜这四毛钱从哪里来的。”
“不知道。路上捡的？”
“镇上那公共场所的垃圾桶捡的，不知道哪个有钱人拿钱擦屁股。”
青子笑了，晓芳也笑了。只是不知这幸福与苦涩来自哪里，我只知道她们的笑声很大。
和父亲与母亲谈论过后，他们同意了晓芳去更远的地方读书。走之前青子和春玲给了她一些车费和生活费。晓芳与母亲和妹妹道了别便上了公交。下次回来不知道是第几个春天。
两千年到了，家里的四个孩子早已结婚生子，都找了个安稳的地方定居了下来。老王和春玲呢依然生活在那个小地方。
这老王啊，还是那么爱抽烟。这不村里体检，查出了肺癌晚期，他们没读过书，只知道这是个要死人的病，春玲知道老王活不长了也没说什么，他想抽就让他抽吧。那一个月，青子、小五、麻子还有他们的妻子丈夫和儿女都来看他，唯独只有晓芳没来。她爸死的那天也只是打了个电话。晓芳说她住的地方离这很远，回来肯定是来不及。
那一年父亲节，隔壁邻居家的妹妹问青子给父亲准备了什么礼物。她说她给她爸拿了几百亿，还买了个大房子。我觉得他是骗人的，一定是。
这春玲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拿起了香烟，总是坐在家门口嘴里叼着烟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小五怕母亲寂寞，就把她接到了自己家住。
可是大城市的生活节奏太快了，春玲跟不上，整天只能待在家里看电视度过余生。麻子怕母亲适应不了，就在乡下亲自建了个小屋，把她又接了回来。不过老了就是老了不管是在大城市还是在乡下，她一个人生活还是不能自理，吃饭要到别人家去蹭，洗澡要等大女儿青子回来给她洗。
恍恍惚惚过了几年，小五又把母亲接了回来，因为母亲得了气管炎，总是忘了吃药，怕她出事就接了回来。不过小五的妻子就不乐意了，小五出去工作时，他的妻子总是出去打麻将，把春玲一个人丢在家里，有时候春玲一天只吃一顿饭。
春玲呢就总是一个人站在阳台上自言自语，点了根烟。似乎在和谁讲话，谁也不清楚她到底在和谁说什么。
“什么，妈从床上掉了下来？现在连话都说不了？”
“你快点来吧。”
小五连夜打电话给青子和麻子。见妈躺在床上不能动，几家人只是在旁边看着，青子这时开口说道：“我来照顾妈吧。”
“咱妈就是从床上掉下来，没那么严重吧”小五的妻子说。
几个人就陪在春玲身边过了夜。
第二天，许多年未回的晓芳赶了回来。原来是青子打了电话给她，叫她回来看看妈。
春玲就这样躺在床上，只能看见挂在墙上的钟。望着身边的四个孩子以及时间一分一秒的流去，春玲在那个下午闭上了双眼。
“你平时不回来，等到妈死了你才回来，你有点良心吗”小五对晓芳说。
“咱妈都摔得不能讲话起身了，你怎么不把咱妈送去医院？”麻子又对小五说。
“你们平时照顾得多，还是我一个人照顾得多？”
......
那天村里吃席，宴席上有春玲爱吃的虎皮鸡爪。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那鸡爪有六支。小五吃了一支，麻子吃了一支，小五的妻子吃了两支，晓芳也吃了两支，只有青子没有吃。他们说这虎皮鸡爪格外好吃，比以前吃过的还香。
春玲火化后它的坟安在了乡下那个老房子旁，青子总是去那里烧纸，每次都会多烧几份。她怕山上那些孤魂野鬼抢了她烧给她妈的钱。
那年再也没有秋天，就像我再也没有了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