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世纪七十年代,没有什么比饥饿更令人记忆至深的。
社员们活着的目的就只有一个:填饱肚子!
每天晚上,从生产队回来的父母总是疲惫的唉声叹气,那时,我们山村还没有扯上电灯,父母便在屋里用三块石头垒砌成简易的炉灶,点着劈柴,一来取暖,二来照明,三来呢上面还可以坐上水壶,烧开一壶壶的开水,皱着眉啃几口生产队里喂马的硬梆梆的马料,再一碗一碗地喝水。
我好奇地问母亲,我爹咋么老是渴?母亲苦笑了一声,摩挲了几下我的头,却没有回答。
等水喝完了,爹便指派我去院里的水缸里盛水。
我嗫嚅着,畏葸不前。那时候,胆子小的可笑,怕狼,怕鬼,甚至怕小日本再打过来!
娘便拎起水壶,笑着往院里去。每到这时,爹便笑话我,怕啥?除了怕没有吃的,还有什么可怕的?
是的,饥饿猛于虎,父亲那是以水充饥,在欺骗自己的肚皮。
那晚,喝了几壶水的父亲有些焦躁,肚皮是填饱了,像个滚圆的西瓜,可是,主管饥饿的神经却欺骗不了,父亲的胃撑大了,可是后背上脊髓里的馋虫却在愤怒的游走,从背部到脖子,到掌心,到再到双腿,以至于父亲的双腿都有些哆嗦。
就在这时,门帘一撩,邻居二蛋叔背着一个编织袋,慌慌张张的进来了。他一进来,顺势便拴住了门闩。
噗通一声,编织袋扔在地上,二蛋叔兴奋而神秘的小声说,嗨,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爹疑惑地摇摇头。娘是个直性子,上去便隔着编织袋摸了几把,脸色一变,颤声说,这是……狗?
二
二蛋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小声点,别让别人听见了。
爹早已兴奋的站起来,摇摇晃晃几步来到跟前,我仿佛从父亲几乎冒火的眼睛里以及上下窜动的喉结里嗅到了狗肉的香味。
二蛋叔解开捆扎袋子的麻绳,一条大白狗便直挺挺的滑了出来。后腿上,还带着一个山里人常用来捕猎黄鼬或野獾的兽夹。
也许是小时候挨过狗咬,所以天生对这家伙有一种惧怕,即便是死了,也怕它忽然活过来,冷不丁咬上一口。我躲在爹娘身后,小心的问,二蛋叔,这狗死了吗?
死了!早死了,身体都硬了。谁知道死了几天了!二蛋叔肯定地说。
爹有些讨好地说,咱把这条狗在我家炖了?
二蛋叔摘下露着黑棉絮的破棉帽,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想来借着你家的锅灶把它炖了,咱哥俩好好喝两盅。
二蛋叔是个老光棍,整天吃队上的大锅饭,家里连锅碗瓢勺也没有置办。
爹急忙说,我家有现成的锅灶。还有酱油醋。只是不晓得怎么剥皮。是不是像杀猪一样,还得褪毛?
看着难以下咽美食,也是一种折磨。
二蛋叔愁容满面,说,要不咱让金良来收拾干净?
话一说完,二蛋叔自己又马上否认道,不行,金良家四个孩子,要是一起过来,怕有他们没咱们的。
金良是自家的一个叔叔,有四个小孩。只是这人有一个不为外人道哉的毛病,只要是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他都会以撺忙为借口,顺便捎带上这四张嘴。
那四个孩子从十一二岁到十六七岁不等,正是“半大小子,吃煞老子”的年龄,一个个的嘴像是无底洞。我亲眼见过,金良叔家的老大一口气吃过十三个窝头,还喝光了三海碗杂面汤,最后还拍了拍肚皮说弄了个半饱。
我忽然想起村西头的老王。因为有一次我在门缝里亲眼见过他在家里把一只野兔吊在梯子上,从脖子里拉了一道小口,双手一用力,就像脱裤子一样,轻而易举就把皮扒了下来。
老王其实并不老,他刚从部队复原回来不久,一开始被大队任命为民兵连长。可是没几天,他就因为从红薯窖里偷了一筐红薯,送给了村里的一个老鳏夫,马上挨了一番批斗,还被撤了职。
二蛋手舞足蹈地说,好,大兵肯定行!枪都敢扛,小日本都敢杀,何况一条死狗?
爹便张罗着刷锅,娘便开始找剔骨刀。二蛋便像是一个有功之臣,坐在火边搓着手,津津有味的讲他是如何在山凹里发现这条不知死了几天的美味。
爹笑着走过来说,赶紧的去请老王啊,不然这狗会自己把皮扒下来跳到锅里?
二蛋叔还没有说话,我便自告奋勇的穿上小棉猴,扯开门闩,忽地钻进了黑暗中。那一刻,我竟然没有感觉到害怕,什么狼了,鬼了,日本鬼子了,统统都在馋虫面前败下阵来!
三
老王叔听得我的来意,拍了拍我的头,笑笑,顺便从灶间的柴禾灰里扒拉出几个烤红薯,掸了掸,吹了吹,塞进兜里,拉着我便来到我家。
老王叔在狗身上随便掐了几下,说,这条狗恐怕是饿死的,骨瘦如柴,最多出二十斤肉!
老王叔一边剥皮,一边唠叨,其实这狗皮很好吃,劲道,有嚼头。不过需要烧一缸开水褪毛,咱就不费那劲了,还是直接剥了省事。
二蛋叔在一边抽着旱烟问,你在部队上是做什么的?
老王叔头也不抬说,在炊事班。狗肉这东西,也分品种,按照颜色决定它的肉质。有一黑、二白、三黄、四花之说,黑狗肉最好吃。
二蛋有些诧异,这毛色还有讲究?
来,扯住腿,开膛破肚!
老王叔果然神速,没几下便把狗收拾的干干净净。只是狗肚子里面的那一堆杂碎都扔到了编织袋里,嘱咐二蛋记得找个严实的地方埋了。
二蛋有些心疼,都说狼心狗肺不能吃,真的吗?
老王叔站起来,抻抻腰说,咋个不能吃?狗肠、狗心、狗肺叶好吃着呢,把它们煮熟了,蘸着醋汁,再淋上辣椒油,爽口呢。可是这条狗死的时间有点长,内脏有些变质,吃了怕要坏肚子。
娘走过来,小声说,锅刷好了,就在这里煮?
嗯,就在这里煮。
锅里的水滋滋的擦着锅边泛着鱼眼泡,老王叔便把分割好狗肉一块块的放到锅里,焯水。
我有些眼馋那鲜红的瘦肉,舔舐着嘴巴问,快熟了吗?
老王叔笑着说,想吃?那你得把火烧的旺旺的!
我又跑到院里,在西墙脚下抱来一堆硬柴,坐在火边,努力的往里面添柴。屋里面顿时便被烟雾充斥。
老王叔咳嗽几声,便跑到院里,在墙角掀来一块灰砖,在焯过狗肉的水里洗干净了,扑通一声竟然丢进了狗肉锅里!
我们几个不由大吃一惊,这是做什么?怎么把一块灰砖扔到锅里?这还能吃吗?
老王叔解释道,这狗肉不同于其他的牛羊猪肉,它有特别浓重的狗腥气。最好的办法是在冷水里泡上五六个小时,把它的腥味浸出来才能煮。可是,你们等得了这几个小时吗?
灰砖在烧制后期,对砖窑导入了水蒸气,缝隙粗糙,这种粗糙的内部结构正好可以吸收狗肉的土腥气,所以用它来煮制新鲜的狗肉是最佳选择。
真不知道煮狗肉还有这么多的学问。
这炖狗肉啊,最好还是抹上焦糖色,在油锅里炸上一遍,那颜色,啧啧……还有,花椒辣椒是必不可少的,当然大葱、老姜、蒜瓣也是不可少的。
老王叔一边往锅里加料,一边摇头叹息道,要是再有几颗八角和小茴香就更好了,当然,还要有味精!
那年代,花椒树在我们田间地头比比皆是,可是还真没有见过所谓的八角、小茴香和什么味精。我有些遗憾,甚至怀疑没有了八角、小茴香味精这几样调料的狗肉到底还好吃不。
狗肉终于在沸腾的锅里打起转来,那沸腾的开水,就像是一个个巨大的泉眼,汩汩的向上急促的泛着水花!
香味伴着烟雾暮然间便在整个屋子里氤氲起来,分不清是烟雾,还是蒸汽,反正闻到鼻子里整个胸腔都是香的!
一边,爹娘早已支上了八仙桌,自家酿的柿子酒便端了上来,一碗腌制的红薯叶一碗晒制的红薯根就是下酒菜。
老王叔带来的几个烤红薯反倒成了硬菜。
老王叔冲我扔过来一块烤红薯,我刚塞到嘴边,便又偷偷装回了口袋里——我要留着肚子一会尽量多吃几块狗肉,尽管这烤红薯在平时我们一年也难得见上几次。
我在这边把火烧的贼旺,老王叔则在一边回答二蛋问他这红薯的来历。
四
秋后生产队里组织挖红薯,我瞅见没人注意,便想把挖出来的红薯捡几个最大的埋在地角的酸枣树下面,可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我就这么一挖,酸枣树下竟然露出一大堆!
二蛋叔眉开眼笑,那一定是和你有一样心思的人弄的,只不过人家下手比你还早呢!
老王叔笑着说,谁说不是……
老王叔刚说到这里,娘忽然站起来使劲嗅了嗅,忽然跑到里屋扯了一块塑料布,招呼着爹和二蛋,快,把窗户堵上!
老王叔疑惑地问,这是作甚?
娘谨慎的说,这满屋子的香味若是飘到别人家,怕会闯下乱子!
是的,我已经隐约知道这条狗是谁家的了。因为当时社员们自己都还填不饱肚子,谁家还喂这张嘴的畜生?当然,除了生产队会计老占家。
等窗户堵上了,一伙人松了口气。老王叔继续讲,那晚,天黑的像是涂了墨,我去酸枣树下偷偷取红薯的时候,才挖了没几下,竟然碰到了三四双热乎乎的手,只不过一触即分,大家心知肚明,没有人说话,所以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除了我还有谁在那里埋过红薯。
聊的投机,话,也是下酒菜。功夫不大,一坛子柿子酒便喝了个底朝天。柿子这东西不值钱,田间地头随处可见,除了用来充饥,那些即将烂掉的都被拿来发酵,掺上酒曲馏成酒。
狗肉这东西,配上狗肉酱才更好吃。
老王叔明显喝多了,舌头有些捋不直,说话也有些模糊。
把狗皮剁碎,炒到出油了,肉皮会嘎嘎地响,再加入葱花姜末炒香了,赶紧放大酱,对,还有苏子叶。苏子叶知道不?一种中草药,可香了!炒得差不离了,加入少许狗肉香汤,最好再剁碎一些熟狗肉也掺和到里面,那样吃着有打捞头儿。等熬制好了,嘿,你再加一些韭花、味精、辣椒面,就这么一搅和,那味道,真是要多好吃有多好吃哩!
说到这里我分明看见,老王叔的口水顺着嘴角垂到了桌上的酒碗里。
哎,这么多样材料,这么繁琐的步骤,你咋记得这么清楚?二蛋有些不可思议。
呵呵,在东北当过兵的,没有人不会做朝鲜狗肉的。老王叔端起碗,又咕咚咕咚喝了半碗。
咦,什么味?
老王叔警觉的使劲嗅了嗅,脸色突变道,不好,糊锅了!
正在一边听得入神的我一哆嗦,忙站起来往锅里看去,锅里的水早已没有了,吱吱的响着,泛起一阵黑烟。
二蛋叔叫了一声完了,伸手去端,老王叔大喊了一声烫!可还是迟了,二蛋叔早已把锅端了下来急促的放到地上,这才哎吆了一声急忙跑到水缸边,直接就把手插进了水里。
爹娘急忙跟过去,看到的是二蛋烧的几乎粘连在一起的手指……
那晚的狗肉是苦涩的,不仅是因为有些糊焦,更多的是因为我的失职给二蛋叔造成的创伤。
若干年后,我从厨,但是我始终没碰过狗肉。因为一想起那年那晚的炖狗肉,想起二蛋烧伤的手,想起那苦涩的狗肉味道,就感到心里堵的慌。
二蛋的手,最终落下了残疾,但是,他从来没有埋怨过我。直到现在,他还说,再也找不到那天晚上那么好吃的狗肉了。
二蛋叔,那晚的狗肉不苦吗?
苦啥,我就吃出香味了,真不愧是狗肉,贼拉拉的香。
--The end--
作者:大道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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