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珠帘后的主子微微向后榻倚靠的动作,外面的小侍对着花婆子摆摆手,她无声的行一礼然后脚步悄然的离开。
小侍走到桌边,将玉盘里还些焦味的残片递给门口的小童。自己回到屋内,从靠窗的案上拿起一个朱红暗金的盒子。里面是制好的香,衡江公主送来的瑞麟香。用盒子里的玉夹取出一小块添进香炉里,片刻屋里开始泛滥开有些暖暖的气息,莫名的让人觉得安心,可是这侍儿描绘精细的新月眉却微微的皱了皱,似有些不喜。
“、、、公主自己都不喜欢,也好意思送人。”饱满的红唇一努,像是颗肉肉的樱桃:“下次要些龙延香才好。”
“分儿。”温润的声音不高却能清晰的表露出主人的不赞同。
小侍的丁舌一吐,缩了缩脖子。
“父君的车队到何处了?”珠帘后的声音染上瑞麟香有些懒懒的。
“离洛阳还有十日。”
珠帘后半响没了动静,小榻上斜依着的人似乎在暖暖香气中睡去了,只是走近了看却能看到,那双清亮的眸子哪有一丝睡意?
浅黛绘的羽玉眉修长暗含锋芒的意味,时风眼形浅笑时极为秀丽,常被赞有华贵之气贵人之相,挺直的鼻梁瘦削、光洁、俊俏,唇色有些偏淡衬着微泛白玉光泽的脸不会觉得冷傲,却如栀如兰拒人三分。
“父君的身体可还安好?”
“略有些清减。”明明是个老实人却逼着自己做亏心事,岂不知自家公子早就拿定了主意,白白得了一场心病。
看来只能等到了洛阳再慢慢开解。
安阳离洛阳可是不近,但是仓澜宜派人送回庚帖的消息,却在几天就送到了他面前,今天来自曲涧的油纸伞也摆在了他面前。父君单纯的性格只怕想不到自己对仓府的掌控程度,而澜宜大张旗鼓的动作却是为了给自己提个醒。
提醒?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五年前的承诺?还是提醒自己终究是男儿、、终究是要嫁出去的?这种揣测对自己的亲妹妹似乎恶意了点,眼眸微阖,看来衡江公主说的不对,五年的洛阳沉浮到底还是让自己染上了些什么。
“澜宜今年十岁了吧。”这句话像是感叹,外室的香似乎更厚重了些想要安抚什么:“纸坊的学习也该结束了,这次的纸谱节就让澜宜代表仓家参加。”
原本以为自己还能有三年时间,洛阳铺开的局面,纸坊刚有雏形的新纸,维持与公主府的关系,替陛下在金园书院寻找人。
一桩桩一件件理顺做好,再把仓家交到澜宜手里,那时她也十三岁了能更沉稳一些,仓家百年内就无忧了。
现在又蹦出庚帖,还有、、油纸伞。
不畏惧麻烦却不代表喜欢麻烦。
难道需要兑现自己的第二个承诺,他可从来都不觉得傻子有什么不好,如果能避免麻烦他很乐意做个傻子。
如玉的手指轻轻的在眉宇间停了停。
唉,不要给他增加工作量了,他真的很忙的。
这时手掌后的神情才有属于少年的稚气。
有任性资格的十七岁。
春华正浓,风华正茂。
帘外的小侍微嘟了嘟嘴:“夫主怎能自作主张?”
似乎觉得这样怪罪自家主子的父君不妥他又接着说:“倒不是不能理解。”
“承诺就是承诺。”声音清淡却又不容置疑的意味,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他就不配被称为仓家风骨。
无论是答应陛下入读金园书院,还是答应衡江公主接手公主府的生意,他都只是很坚定的一步一步向着自己目标的方向在前进,答应余师嫁给她家的傻女儿也是自己的决定,他不委屈。这不过是他人生路上必须路过必须经历的风景罢了。
送还庚帖也罢,外面流传的那些风言风语也罢,他都不会动摇半分,名声与他无碍,或好或坏,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归处。
以前的余家也许不会在意,一个痴儿能娶到像他这样的男子,已经是日日给余师烧高香了,但是现在呢?
桌上的油纸伞反出蜜色光泽,他心里却甜不起来。
如果她已经不是痴儿,那会在意自己夫君的名声吧?
又或者说,一个名声不好的夫君值得用纸药去换吗?
心底升起一丝焦躁。
“今儿个是月中?”他突然想起另一件麻烦的事情。
“是。”屋外的侍儿打开壁柜取出折叠整齐的厚绒毯子,这个显然不是夏季的用具。
好吧,他深吸一口气,麻烦也分远近,还是先面对眼前的麻烦吧。
唉。
他是真的很怕麻烦啊。
虽然生成男儿就是麻烦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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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青檀树皮。”木秦彦弯腰从地上扎好的一捆青灰色树皮里抽出一条:“其实在北
纸中,能制作宣纸的不止余家一家。例如桐城的记家,宣城的孔家、莫家。”
“现在市面上使用的宣纸大多出自宣城和桐城,因为那里离泾县很近。”木秦彦看了一眼还在仔细打量手中树皮的余敬惜:“小姐可还记得泾县?”
余敬惜摇摇头,原来的余敬惜呆呆的,知道或记得的东西很少,她也不担心穿帮。
“夫主当年就出自泾县的房家。”虽然夫主这一房已经人丁凋零,但是房姓依旧是泾县的第一大族:“泾县产檀木,黄檀、青檀、和紫檀,却只有青檀树的皮才能制宣纸。”
“青檀皮制造出来的宣纸薄、轻、软、韧、细、白。按照纸张中青檀皮的比例分为绵料宣,绵连宣,净皮宣和特净宣。”
“桐城和宣城出产的就是绵料宣和绵连宣。”木秦彦板直腰:“只有余家才能出产净皮宣和特净宣。”
“为何?”
“当然是因为他们制出的宣纸比不上余家,虽然北纸一派的宣纸坊一直在尝试北宣的制作,但是几百年来依旧没有人能做出余家的北宣。”
“这么说,应该不只是青檀皮配料的问题。”
“这是自然。”木秦彦小心的从怀里取出一个青色的锦囊:“这是夫人以往制纸时交予我的东西。”
余敬惜接过来隔着布料摸到许多细小的沙状物,小心打开到了一点在手心,那是几粒浅黄色的晶状物。
“夫人称之为纸药。”
余敬惜小心闻了闻,没有什么明显的异味。
“用水化开就没有颜色,在捞纸时拌入池中,这样捞出的北宣纸才能成型。”
人人皆知,北宣纸中蕴含的青檀树皮比例越高,制出的纸成色越好。绵料宣中青檀树皮占三分,绵连宣占四分,而余家的净皮宣中青檀树皮比例高达六分,特净宣更是高达八分。百分百用青檀树皮当然是不能的,所以余家的特净宣已经是北宣的巅峰之作。
知道这个道理的人总是会去尝试,但是青檀树皮高比例的浆料,在捞纸的时候就会出现问题。捞出的宣纸零零碎碎根本没办法从抄纸帘上揭下来,据那些从余家被挖走的捞纸师傅回忆,余家制好的宣纸是能顺利揭下来的,虽然叠在一起时候象一大块颤颤巍巍的大白豆腐。
接下来这块白豆腐会被送进阴房,阴房就建造在燥房旁边。屋里悬挂着一块平整光滑沉重的大青石,略微滤过水分的宣纸豆腐会在这里用大青石挤压一天,再送进燥房揭纸烘干。
经过阴房榨干的纸料,更具韧性、纤维平整、润墨性好、层次感强。这些特性都非常适合北纸,无论是宣纸或是棉纸,阴房的使用便被推广开来,这算是余家近百年影响最大的事件,虽然并非余家乐意的。
“阴房的使用是瞒不住人的。”木秦彦指指青色锦囊:“这才是余家北宣的最大秘密。”
她顿了一顿:“便是我也不知道的秘密。”
“我并不知道它的制法。”
“这是最后一包纸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