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父爱如山，沉重内敛，前半生，因为和父辈们沟通不够，因而这种体会并不多，这一次，因为外公身体不好的缘故，让外出务工多年的我，第一次在五一回家，放下手机，放下工作，短暂的三天，却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1938年初，在一个宁静的小村子，一个小婴儿在一个家庭诞生了，这个小婴儿就是我的外公。与此同时，日本傀儡政权中华民国维新政府成立，日本侵华战争正在上演，厦门、合肥、徐州、安庆、广州、武汉等城市相继沦陷，作为周边城市的襄阳市，也在1940年被日军攻占，烧杀抢掠，人民群众的生命及财产陷于危难之中，年幼的外公随着父母一路紧急上山避难，四处躲藏，日军攻占不久，将村子里的财物及能吃的食物抢夺干净后，就撤出了襄阳市，尚在蹒跚学步阶段，就已经开始有了朦胧的认知，开始有了恐惧。

      八年抗战持续，动乱不止，生于这个时期的孩子，成熟异常早，几岁开始，就已承担家务及农活，1945年，日军卷土重来，再次攻占襄阳市，这一次，外公的父母将孩子送出去避难，而自己留在了村子里，此时外公7岁，连日的奔波已不知疲倦，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走的越远越好，同时也在祈祷着父母无恙，交出所有的财物后能够换得平安。

      逃难的路上，风餐露宿，惊慌异常，远处的枪声时不时的进入耳朵，身边的人一个个因为饥饿和疾病，慢慢越来越少，饥肠辘辘，看着包袱里充饥的饭团，也是等到饿到极致的时候，才敢吃一点点维持体力，渴极了，看到远处山沟沟里浑浊的水，如同黑暗中见着了光，大口大口的喝着，也觉清甜，小男孩的心里，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能够快些回家和父母团聚。

      枪声和嘈杂声越来越远，大人们说可以回家了，日本人已经走远了，此时体力已经渐渐不支，但能够回家的喜悦还是极大的战胜了身体的疲劳和饥饿，记挂着父母的安危，也想念父母怀抱的温暖，以最快的速度跑在回家的路上。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这是日本人第一次看到外公的样子，正面迎视日本人，心中还是很胆怯的，日本人还未完全撤离，尚有一些在村子里继续搜刮吃的，鸡鸭牛羊已经全部被日本人搜刮一空，家里什么都没有剩下，亲眼看到日本人用尖刀一下一下的戳着父亲的背部和腹部，只为逼问一些讯息，对于一个年仅7岁的孩子而言，是恐惧的，颤抖的，但也很勇敢，一声不吭的站立旁边，眼泪持续掉落无声，似乎每一下都戳在了自己心口上，鲜血淋漓；年轻的日本人无比残忍的屠杀村子里的人，然后在疯狂的笑声中骑着高头大马扬长而去，也许是于心不忍，有一名年长的日本人，给了外公干净的食物，并报以慈祥的微笑，就是这样一个小的举动，让外公在八旬过后的今天，依然对这个善意的日本人念念不忘，并且深信，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酷爱战争，也许只是被迫执行命令。

      此后不久，在中共中央团队的领导下，日本人军队节节败退，退出了中国领土，再也未踏入过，村子里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而外公却已失去母亲，父亲的身体状况每日愈下，身上一个一个血红色的小窟窿，难以结痂，缺乏医疗用品，每日只能涂上家里仅剩不多的猪油，以此来减缓血液的流失，一遍一遍的涂抹，外公的内心不停地再遭受着折磨，自责与心疼，尽心服侍与祈祷，父亲的身体不停地发炎，出现了各种并发症，在那个医疗匮乏的年代，最终还是没能挽回父亲的命，带着心里的伤痛，告别了父亲，从此，自己就是一个孤儿了，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生活还要继续，没有了遮风挡雨的港湾，自己就是港湾。年龄尚幼，却也抡起锄头开始种植庄稼，没有牲畜犁地，自己扛起犁地工具，深一脚浅一脚在天地里走着；没有吃的，上山挖野菜，下河捉鱼虾，通过自己勤劳的双手和活下去的信念，支撑着自己生活中的每一天。小小年龄经历了人生中的大变故，并没有打倒这个小男孩，反而让他在这样的环境中学会苦中作乐，“生活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正是对外公生活的真实写照，无数个孤独的日子里，他都在好好用心的生活着，平淡的日子，也在这样的生活态度里越来越好。

        21岁这一年，迎来了人生中的大转机，便是婚嫁事宜。这应该是外公最开心的一年吧，经过村里的媒婆介绍，认识了比自己小1岁的外婆，两人一见倾心，外婆家里人特别反对这门亲事，认为对方家里太过贫穷，也没有亲人，会让女儿的生活受到严重的影响，可是外婆看中的，却是外公的人品，老实，少言，温和，却很让人安心，外婆脾气比较急躁，遇到外公的温柔，很快就被外公这种品格所吸引，于是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意和外公走在了一起。

      经历了婚期的甜蜜，让外婆更加确信找对了人，但上天又给了另外一重磨难，那就是孩子，医疗物资和水平匮乏的时代，在这个小村庄里，更多的是听天由命。生子的喜悦还未退却，就陷入了小孩生病的恐慌之中，出生没多久，因为营养不足及天气问题，导致生病，无药也无钱医治，只得日夜不停百般呵护，可这个承载一个小家全部希望的小孩，最终还是没能挺过去，在一个深夜里永远的闭上了双眼，含泪送别小孩后，两人在农作上更加卖力了，只为给予后面的小孩更好的生活，可命运的捉弄，有时候会让人力不从心，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第四个孩子，相继出生，却又相继离去，好似命运开的玩笑，不停让人充满希望和喜悦，在人最开心的时候却又拿走这份幸福，可坚强的外公和外婆，经历了人生里的大起大落之后，并没有放弃对美好未来的愿景，依然对生活充满着希望，怀着更好的向往去面对接下来的孩子，也在一次次的磨难中，总结着经验。

        经历了4次丧子之痛，已经让他们更为坚毅，在俩人希翼的期盼中，迎来了第五个孩子的降生，这一次，俩人更加小心翼翼的照看，也许是诚心感动了上苍，头几个月里，相安无事，一切似乎都在好转，可爱的孩子每天会对着大人微笑，那是一天劳作之后最好的礼物，就在大家都以为这次可以的时候，小孩突然出现急促的呼吸，浑身抽搐不止，呼唤无回应，俩人着急的不行，连夜带去给医生看，打针吃药数天后，花光了家里所有为数不多的积蓄，也让这个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经历了前面几个孩子的心痛历程，外婆已渐渐放下了心中的念想，想要重新再来，可是一向温和的外公，却在这个时候异常坚定和严肃，一字一顿铿锵有力：我一定要留下这个孩子，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救活这个孩子。于是，此后的白天和黑夜，一个大男人每天寸步不离的抱着一个孩子，走到哪带到哪，睡觉也是放在胳膊上，孩子稍微动一下都会马上醒来，连续多日抱着不撒手，也让手臂开始出现一些不良反应，长起了疥疮，但外公依旧不撒手，坚持每天抱着孩子，街坊邻里家里的钱，都被来回借了几遍，求着医生医治这个孩子。

        数天之后，许是诚心和毅力感动了，这个孩子居然在大家都不看好的时候，奇迹般的活了下来，脸色日渐红润，个头也在日益增长 ，开始咿呀学语了，看着孩子的状况越来越好，两人的心情也随之越来越好，终于走出阴霾，外公尤为开心，因为自己的坚持和呵护，让这个小生命真正来到这个世上，并且开始绽放，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给这个家真正带来了很多的生机，于是，走到哪带到哪，如同珍宝般呵护，也让这个孩子变得异常聪慧，也很有安全感，继承了他们善良的品格，也在后期的家庭生活中，为家庭分担了不少的压力，这个人，就是我的妈妈。

      借着这股高兴的尽头，一鼓作气，又连续生了两胎之后，后面的孩子便又开始相继离开，仿佛就是来这个世间报道一般，轻如云彩，转身不见，直到第10胎，生存下来了，十一胎是个男孩，大家都很开心的围着他，这个时期，外婆已是高龄产妇，后面也不会再继续生了，因此，全家呵护，沉浸在新生的喜悦中，安然度过了几个月的快乐时光，在一个明媚的清晨，再一次，小孩生病了，来势汹汹，难以招架，短短的时间里，就夺走了他的生命。经历了多次的丧子之痛，这一次，他们很冷静，看着活下来的四个姑娘，他们心里，也是极为高兴的，毕竟，活下来了，这样，生命就有了延续，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高频的生产，让外婆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加速了衰老，可是外公的爱始终如一，虽然不多言，但所有的爱都已体现在了细节里，记得外婆最喜欢吃的食物，记得她所有的喜好，记得她所有的生活习惯，一针一线中，极致温柔，倾尽一生。还记得少时在外婆家，外公话很少，但是总会变着花样给我们准备好吃的食材，会关注每个孩子喜欢吃的东西，甚至连杯子都能想到，在那个物资相对匮乏的时代，还能想到如此周到。冬天的夜里很凉，外公总是提前准备好玻璃热水瓶（卫生院打吊瓶之后空置的瓶子），不只是外婆的床上，还有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床上也有；冬日里，外面大雪纷飞，我们在屋子里烤火，外公总会准备好吃的红薯，烤熟分给我们，甚至连烤火的火堆所烧的柴火，都是经过挑选了，烟少火旺的，让我们在冬日里特别开心的度过。

        尤为记得夏天的暑期，所有的小孩都会去到外婆家团聚，每一年都是如此，这也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外公会给我们准备很多的小零食，带着我们一起挖野菜根，采集竹笋，手工编织各种好玩的小物件，夏天的午后一天在大堂午睡，老式的风扇也被装上了特制的扇叶，那个时候，特别喜欢去外公家的原因，就是因为外公家什么都有，好像无所不能，虽然家境不算富裕，但总能让我们过得特别充实，在物质上从不亏待我们，用他们勤劳的双手，给子孙创造了很好的生活。那个时候，女儿们都已经成家立业，但是他们似乎永不停歇，依旧辛勤的在田间劳作，凌晨5点便起床，菜地干活，从不依靠儿女，反而尽自己最大的力量给子孙创造好的生活，记忆中那个时候，外公永远是一副慈祥笑容的模样。。

        2012年1月份，是一个令人永生难忘的日子，凌晨3点，外婆突然心脏不适，细碎的呻吟声很快让外公发现，连夜托人将外婆送到医院救治，可车在中途，外婆还未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就撒手人寰了，后来查明：心脏病突发猝死。外公一度很自责，在外婆去世的前三个月里，外公只字未说，从子女们操办丧事开始，外公就变得极为沉默，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外公脸上再也没有了多余的表情，不吃不喝的过了几天，孙子孙女轮番劝说，才勉强喝点清粥，没有人能够帮他分担心里的痛楚，也没有人能够感同身受，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在这一瞬间，突然就显得佝偻了，脚步蹒跚，再也没有了以前的光彩。

        尤记得我接到家里电话的那个早上，惊恐而又难过，不可置信，泪水婆娑的一路赶回家，棺木里，外婆的表情宁静安详，角落里，外公落寞的背影显得极为孤单，仿佛全世界就剩下了他自己，听不见外界的喧闹，看不到外界的人和物，那个我心中无所不能高大的背影，突然间变得极为苍老，仿佛一身的精气都被抽走一般，气若游丝，甚至连眨眼都变得极为难得。看惯了现代的分分合合，听多了各种感情的伤心欲绝，但在亲眼见到外公这副模样时，不免让人心有触动，那个曾经每天笑容满面的人，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只有无边的孤寂和冷淡，拒绝所有子女的关爱，将自己关在了一个谁也进不去的黑暗房间。那个时期，整整8个月！不言不语，少吃少喝，我们都很担心，他挺不过了来，每一天，大家都轮流陪伴，聊天解闷，陪伴吃饭和睡觉，寸步不离的守护，只盼外公能够安然走出，这个男人，从少年到老年，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人生里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合，说不出道不明的感受，我们作为孙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手足无措。

      经历了长时间的孤寂之后，我们最担心的是外公的身体，幸运的是，外公的身体在这种极度消沉的意志中，没有受到很大的影响，小病小痛，却也能很快的调节，也许是年轻时的磨砺，让这副身躯有了抵抗风雨的能力。在一个清晨，姨很高兴的打电话告知大家：你们不用担心了，外公没事了，正常吃饭睡觉，也开始说话了，脸上开始有了些许的笑容。远在深圳，从电话里妈妈兴奋的声音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我，也是特别开心，终于，外公重新拾起了他的人生，也能够继续坚持走下去。这个老人，也再次证明了他拥有的强大内心，靠着自己的意志力，再一次走出人生的低谷。

      直到多年，回想起那段时光，我依然心有余悸，外婆的离世，给我造成不少的打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看到这两个字，都能让我顷刻之间泪眼婆娑，模糊视线，调节很久才能安静下来，如果那个时候，外公……我不敢想象。那个时期的妈妈，也是时常发呆，念叨着外婆的各种好，总觉得自己没有尽到为人女儿的孝道。其实，在我的印象中，爸妈做的已经够多了，外婆尚在的时候，也经常和我说，妈妈是为家里分担最多，勤奋吃苦，也是最懂事的；在接下来的这些年里，三个姨都外出务工，只有妈妈坚守老家阵地，每周1~2次来回外公家，送吃的，帮助洗衣，干农活，每月都会接外公到我们家住，陪同外公散步聊天解闷成为了常态；孙子孙女逢年过节也会极尽孝道，陪同外出。这个老人，在亲情的感染下，笑容越来越多，终于身体也慢慢越来越好。

        多年的习惯，早已渗透至生活的方方面面，我最欣赏的，莫过于外公身上的善良与勤俭。身处山间，因为人走的少，于是路越来越窄，为了能够让偶尔通行的人和车更便利，外公做起了山林的义务工，每天早晚巡视山林，十年如一日，并且拿着他的镰刀，一遍遍修理着道路两天，这些年，无论何时去到外公家，都能发现周边的植被，整整齐齐，道路上铺满了各种砂石，沟渠里清澈见底，水流畅通；门前的菜园里，还维持着外婆在世时的光景，外公坚持自给自足，即便到了现在这个年龄，行动迟缓的当下，依旧想着不给子孙添麻烦，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生活的好，同时这个老人还想着给子女提供更好的生活。

      五一原本没有假，可是前段时间，外公突然身体不好，住院一段时间，母亲电话那头的急促，让我瞬间慌了神，失去奶奶和外婆的恐惧始终萦绕着我，那未能见到最后一面的遗憾始终在心头挥之不去，于是再三恳请上级批准了我短暂的假期，在家短短三天的时间，看的出来，外公在我家很是高兴，能够吃一大碗饭，也能在葡萄院墙下谈笑风生，讲起他年少的抗日故事；饭后半小时，外公起身散步，午后的阳光格外炙热，不放心外公独自散步，于是带上我的遮阳伞，一路陪同外公散步游走，打着伞走在熟悉的道路上，外公仿佛忆起了当年，滔滔不绝觉的和我说起每家每户的小故事。离家多年，加上年轻人都普遍外出，甚至有的人家都已经搬去城市居住了，连我这个邻居都忘记谁家曾经住的谁了，可是外公却清楚的记得每一家的人数，准确的说出了他们的名字，还帮助我一起回忆记忆中的小时候。

        听着外公绘声绘色的讲解，我表现出强烈的认同，仿佛回归小时候，路边的野花映入了我的眼帘，于是我想试探一下外公，会不会像小时候一样，夸我摘的花好看。心里想着，手里就不会闲着。我告诉外公：“外公，你看这里的小花开的真好看，我想摘一点回去插花。”以为外公会像爸爸一样告诉我，不要整这些没用的东西。

        但是外公只是温和的笑了笑说：“嗯，是挺好看的，你摘点这个颜色，也很不错。”慈祥的目光看向我，我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在破坏环境，花花草草也有生命，外公说：“没事，你不摘，过几天也会全部凋谢的。”好像受到鼓舞的小孩，同时为了减少浪费，我小心翼翼的折枝，不伤害到植物的额根部，同时根据我需要的分量，一支也不浪费，回到家后，拿着花瓶插起来，和外公一起，外出田间，寻求配色的花和草，直至插出了我满意的作品，外公的眼神里，满满的肯定，这让我心里更有底气去应对爸爸的嫌弃（爸爸只是会觉得我不务正业，其实内心可能还是比较开心的）

        眼前的一大袋青豆，就是外公亲手种植的，并且亲手摘的，外公年龄大了，自己不能吃这些东西，但还是想着给子女回来有吃的，这还是我们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他依然记得，每年的夏至，孙子孙女都嚷嚷着要吃豆豆。

        想着外公行动不便，想着不用吃，可外公说你们不吃就浪费了，外公平生最看不得食物浪费，平日吃饭，每一粒米都要吃干净，也从不让我们浪费粮食，粒粒皆辛苦，每一样食物都来之不易。于是我主动要求去摘，可外公说青豆藤很娇嫩，一不小心就会断掉，糟蹋了，我再三坚持，甚至提出一起摘的建议，都拗不过外公的执著，于是只得同意等外公摘完，我们过去装。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这个老人，只是想要趁着自己还活着，多为子孙做一些事情罢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依旧想的是付出。

        这个老人倾其一生的持续付出，都是为了家人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他的身上，充满着对生活的光和亮，充满着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向往，有着善良的高贵品格，坚毅镇定，冷静自持，从不言弃，作为孙辈，我定要好好学习外公身上的优良品格，净化身心，坚毅果敢，愿他老人家福寿延年，无病无痛，健康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