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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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有殷天乙汤孙师虎父


1.布控

“师队,你说像这种早就过了气的女港星……怎么还会有人那么惦记她呢?”田鹏一脸不解又带着几分不屑地小声挖苦道,“再说岁数也对不上啊,Katharine当红的时候报案那小子还叼着奶嘴儿呢吧。”

师警官紧紧抿住嘴没搭理他,一只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攥着对讲机,双眼死死盯住距离停车位大约200米处那幢位于院落之中的独栋别墅,昏暗光线下二楼正在晃动着的人影偶尔隐约可见。

“你确认女清洁工已经下班离开了?好的,我们这里也没有发现异常,四号位可以收队!”师警官几乎是用嗓子眼儿挤出细小微弱的声音和另一个观察组进行了沟通。

看着全神贯注的上司,田鹏又换了个角度继续抱怨起来:“不是,老大,你说咱这程序合规吗?就因为那个大老板的公子提供了一条莫名其妙的线索,说这半老徐娘的过气女明星今儿晚可能有生命危险,咱就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大晚上来布控?您平时不老跟我们念叨么,立案和采取行动的基本前提就是报案人应尽可能明确潜在的风险来源,并提供详细的情况说明和直接证据,可这还什么都没有呢……”

“嘘……”师警官皱起眉咬着牙用食指在嘴唇中间晃了几晃示意聒噪的属下闭嘴,把身子向前匍匐在方向盘上又指了指别墅,“你看她是不是要进卫生间了?”

田鹏追随着师警官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对面别墅二楼起居室落地窗后的情形,隐约可见那位长发披肩、身着睡袍的前明星Katharine的身影被室内的灯光投射在挡住整个窗子的米黄色幔帐上,她正优雅地缓步挪向起居室右侧一个小隔间的方向。看得出来,岁月的风蚀没有让她放弃时时刻刻追求某种美感的习惯。

田鹏心里正在这样想着,突然某种变化将他从浮想联翩中惊醒,原来是那个隔间里面的灯亮了。见上司投向自己来问询的目光,他连忙打开原先折叠着夹在记事本里的那张房型图。

“没错,这里确实是一个卫生间,” 黑暗中田鹏借着一缕月光在平面图上摸索到了Katharine走进的那个隔间的位置,“天花板上面应该是新风系统的抽风口,如果咱们靠得足够近的话,这会儿都能听见排气扇抽风的噪声了。”

2.卫生间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卫生间里的灯依旧亮着。田鹏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瞄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多分钟;接着又偷看了一下仍旧全神贯注的上司,感到自己有必要主动打破这无休止僵局。

“她这泡屎拉得也太久了点吧,也许是因为服用抗抑郁类药品导致的便秘?”

师警官摇摇头:“如果她知道自己有排便困难就会主动服用解药,我估计她也许是坐在马桶上打电话,或者单纯就是看手机打发时间,反正她一定在忙着做什么事。”

“您是想说吸毒吧?”田鹏一开口就有点后悔了,感觉自己到底没能没管住嘴巴。

上司明显有些意外地转过头来将这位年轻的手下打量了一番,他本来想说些什么,不过话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似乎这个本来中性的问题变得有些牵碍在里面。

“也许是吸毒跟便秘兼而有之吧,如果服用阿片类毒品例如海洛因和芬太尼,可能由于药品作用于肠道里的阿片受体进而抑制肠道的节律性收缩,导致食物残渣滞留时间过长,水分被过量吸收而变硬,”师警官见田鹏有些被自己的沉默吓到了,于是絮叨起一些常识和八卦,“但是以Katharine这个年龄段其他独居女星的吸毒案例来说,她更有可能会吸食冰毒或者摇头丸之类的兴奋剂,以追求刺激来对抗空虚,而那又更容易导致严重的腹泻。总之……”

“她好像出来了!”田鹏突然双眼放光,在副驾的位置上坐直起身来,仿佛自带高倍望远镜功能似的,尽管因为怕镜片反光引起被监控人注意而没有配备,“卫生间熄灯了,但是好像没听到冲水的声音。”

“这个位置可能太远了,但是她好像没在起居室里面活动,应该往另一边去了,”师警官赶紧用对讲机拨通了另一个方向的观察哨,“三号位三号位,我是一号位, K现在可能正往你所在的卧室方向去了,注意密切贯注其动向,完毕。”

不过简单沟通之后,师警官感到应当亲自到相应位置进行直接观察,所以命令对方可以撤离,随即启动了车子进行转移。考虑到降低噪音以避免引起注意等因素,此次出警特意配备了电动汽车,唯一的噪音就是一种电机内部磁场高速变换颇为迷幻的“咝——”声。不过到了现场之后他们才发现之前多虑了,因为这个别墅区几乎整晚到处都是莫名的狗吠声,无论是法拉利还是不知什么品牌的垃圾清运电瓶车的动静都被完全淹没在其中了。

3.台湾烤肠

“小田儿,醒醒。”

田鹏在被放平的副驾座位上睁开眼已经是天色大亮的时候了,在他被师警官摇醒前两人已经完成了四次轮班休息。这盯梢的整晚一切都十分正常,甚至没有人走近过那座别墅。

“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就这么回去报告说什么都没发生?”田鹏有些泄气地把难题丢给上司,“这么多人折腾一宿最后只是虚惊一场。”

在田鹏看来,那位报案的大老板公子纯粹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畸形的欲望并利用家族的权势在戏耍警方。说不定这还是他和Katharine一起玩的小把戏呢,这么轻易地使用手腕就搞得整个刑侦组鸡犬不宁。那位他少年时候心目中的女神肯定知道四个监控小组大冷天在她家周围蹲守了半天的事,昨天晚上也许她就是在卫生间里跟那公子打电话调侃此事,回到卧室之后说不定还乐得在床上直打滚呢。

师警官完全能读得懂田鹏的心事,但也并没有理会他的嘟囔。平时在对属下进行纪律培训的时候早就反复强调过对上级命令和安排必须绝对服从的规矩,更何况眼下这件事的复杂程度绝非田鹏可以理解的,尽管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多大把握。

“带来的面包呢?”师警官突然发问,“就是长条形没有馅儿和葡萄干的那种,看看还有多少。”

田鹏略微一愣,迅即转身从后排座位上的旅行包里把存货翻出来,上司要的面包还有四个。

“你看看后视镜,那个丁字路口好像来了一辆小货车,上面的招牌写得是不是‘台湾烤肠’?”

田鹏扭过头直接朝车后窗的位置望去,随即肯定地用力点了点头。

“您的意思是买几根烤肠配上面包做成热狗?”

“去的时候动作显得随意点儿,顺便观察一下整条路的动静,”

田鹏立刻心领神会,接受了任务往小货车的方向走去。师警官撑住换档手柄,一收紧身子就翻到了副驾位上,这是他们俩轮换休息时练就的程序,然后一伸懒腰躺在了放倒的靠背上。眼下似乎一切正常,根据他的经验,其实就是一切都不正常。田鹏并不知道整件事情的内幕,但至少有一点他绝对是正确的,这一宿整个特侦组就是白忙活了。

“师队,”田鹏坐到驾驶位上把DIY的简易热狗递了过来,“真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啊。”

师警官继续半躺着,接过热狗一边大嚼一边问道:“嗯,这烤肠的肉挺甜的,可见咱们平时吃的那些里面添了不知多少淀粉。对了,刚才说‘早起的鸟儿’怎么讲?你该不是今天第一个买他烤肠的人吧,没给你来个优惠价?”

“哦,不是,师队,”田鹏好不容易咽下一口食物答道,“我刚才顺便一问那卖烤肠的人,原来这周围天没亮就开始有人活动了,一个小说一起垃圾清运车已经把这附近都打扫了一遍,烤肠当时就开过张了。”

“你说什么?”师警官突然警觉起来,“垃圾车来过我怎么没看见。”

“哦,可能是那种小型的社区电瓶车,开起来没什么噪音吧,”小田一边擦着嘴一边应付道,“刚才我走过去顺便瞄了一眼Katharine家的院门口的那条路,昨晚堆着的几袋垃圾确实已经没了。”

“昨晚那里有垃圾袋吗?”师警官突然坐起来眼睛死死盯住田鹏。

“没错啊,昨天晚上您让三队先撤之后咱们开过来的路上我顺便瞟了她门口了一眼,当时确实有几个黑色垃圾袋在那边。”

师警官一下子完全愣住了。最开始四队负责监视院门口的时候,曾经向他汇报过,清洁女工下班的时候已经顺手把垃圾袋拿走了,那后来的袋子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是被谁不知不觉拿走的?

4.监控录像

许多迹象似乎都表明昨晚Katharine家应该发生了些什么,但是到底哪里不对劲呢?好在世界上没有绝对说不清的事情,毕竟这已经是信息时代了,调监控吧。

不过处理影像资料可不能大大咧咧地跑到社区物业那里直接提出来,得动用警方资源以紧急检修线路的名义侧面了解。在紧急调动还没有出动的二队驱车前来交接后,师警官和田鹏赶回了特侦组的信息处理中心,同时总部将另派专人负责提取录像。

技术组展示的监控视频提供了一个简明的时间线:

昨天晚上7:15分天已经黑了之后,刑侦队第四组目睹那位Katharine家右脚微跛的中年清洁女工拿着一个垃圾袋下班后离开大门并将其关闭——根据周边信息她确实每天都按这个规律活动——四组在和师警官通过话后旋即撤离;

大约十五分钟后,也就是7:30分前后,师队和小田从他们的位置观察到Katharine进入了卫生间,之后在里面呆了几乎二十分钟甚至更长时间才出来——这无法从监控录像中看到,主要凭师警官等人的记忆推知——但诡异之处在于,正是在原本监控大门口的四组撤离之后、一、三两队分别盯着卫生间和卧室方向同时,Katharine家的大门被打开了,一只手伸出来将几个装满垃圾的黑塑料袋丢到了外边;

到了晚上八点整之后,也就是师警官看到Katharine从卫生间走向卧室方向并决定接替三队直接抵近观察的时候,曾经驱车途经大门口,也就是同行的田鹏目击几个黑色垃圾袋存在的那个瞬间;

此后整夜都没有什么变化,只剩下师队的一号组留下继续观察,Katharine家的卧室熄灯后就一直没有再被点亮过,直到天亮都是如此,那些垃圾袋也一直留在门口没有被人动过;

直到早上五点钟刚过,天还蒙蒙亮的时候,一辆中型电动垃圾清运车开到了大门口,司机下车忙活了一阵后离去,门前从此也就空无一物;

垃圾车驶离门口左转往丁字路口去的时候,那辆售卖台湾烤肠的货车刚刚开张,垃圾车司机成了那里的第一个顾客;

早上六点钟左右,田鹏被师警官叫醒离开了车子走向身后卖烤肠的摊位途中,曾经侧过头瞥了一眼位于与自己行进路线垂直道路上Katharine家的门口方向,发现当时垃圾袋已经不见了。

“说说看吧,”参与审查监控资料的分管领导白副局长温和地望着师警官,“小师怎么看待这个垃圾袋?”

不知是因为有些懊丧还是被这一宿折腾得没了精神,师警官低着头面色惨白,双手抱着一杯滚热的酽茶。

“垃圾车从后方经过的时候确实是我在值班,当时天没亮,可能是因为太困或者注意力集中在K卧室的窗户上,没能捕捉到这个变化,”他停顿了一下,眼神中突然放出坚定的光芒,“不过我十分肯定,那几个垃圾袋本身并不重要,否则不会在原地放置了一宿才被拿走。”

5.假像

“即便垃圾袋不重要,丢出垃圾袋的人却是问题关键所在,”主持会议的刑侦科孙科长把话题接过去,“从师队目睹Katharine进入卫生间到她出来的这二十多分钟里,显然有另一个人把垃圾袋丢到了门口,那个人的身份必须搞清楚。根据情报部门多方了解,这位前香港影视剧明星定居北京后一直处于独居状态,每天只有一个清洁女工定时上下班打扫卫生,昨晚丢垃圾袋的那只手一定属于一个我们还不了解的人。”

“有没有这种可能,”师警官见缝插针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进入卫生间和丢弃垃圾袋的是同一个人?也就是说她中途离开卫生间出来开门把垃圾袋扔了出来。”

“我认为可能性不大,从女清洁工离开到Katharine去卫生间之间才十几分钟,”孙科长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了断言,“她根本不可能突然制造出那么多垃圾来。何况清洁工下班的时候已经带走了一袋垃圾,如果还有别的垃圾,她也应当在离开前一并处理掉,没听说过雇主替打工的干重活儿吧?”

“我认同孙科长的看法,”白局附和道,“就算她家里真有那么多垃圾,那位女明星也犯不着抢在在上厕所过程中的这点儿空当出去丢掉,所以当时房子里明显存在另一人。”

见两位顶头上司已经控制了局势,师警官不好在说什么,而会议室里刚才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也平息了下去。

“我觉得这也说不通,”谁都没料到辈分、资历都很浅的田鹏突然坐直起来插了一句,“既然有很多垃圾,那么清洁女工一开始为什么不处理干净,难道Katharine家里专门另养了一个仆人陪她过夜还得负责打扫房间?”

接着屋里就是一片窃笑声,师警官急得直冲田鹏挤眼睛,略感尴尬的白副局长也只得将烟头在烟灰缸沿上敲了几敲。

“哦……小田儿昨晚上也陪同师队在岗是吧?”白局略一清嗓子问道,“那么你说说你的看法吧。”

田鹏感到了十来双上级和同事的眼睛齐刷刷盯向自己的灼热,不过想到自己才是这房间里少有的那个曾经亲临现场并注意到若干处别人不曾差距细节的亲历者,某种昂扬的斗志又随着一股热血涌上心口。

“我也认为那几个垃圾袋根本不重要,同时也相信即便Katharine家里还藏有另一个人不是什么新鲜事,这些都不过是在愚弄咱们的干扰信息,”田鹏顶住了众人投来的惊愕眼光继续说下去,“这事从一开始其实咱们就偏离了方向,就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了。”

“那你觉得什么是正确的方向呢?”孙科长反问道,接着房间里跟着就是一阵哄笑。

“我觉得问题的根子就在那个一开始报案的方大少身上,”田鹏提到这种富二代就来了情绪,“没有任何根据和线索,就凭他自己的小道消息还是什么的,就断言Katharine昨天晚上有生命危险,我看其实这就是他们俩之间打情骂俏时候玩的小游戏,故意制造了很多假像来捉弄咱们,跟当年‘烽火戏诸侯’的游戏一样。”

6.沉重

这下话题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大部分人都不敢吭声,更谈不上笑话田鹏了。他这已经不仅仅是在阐述自己的判断,更是在挑战此次刑侦大队连夜发起监控在程序上的合规性。确实,在缺乏证据链的情况下仅凭一面之词就采取行动似乎确实说不过去。白副局长和孙科长听罢互相递了一下眼神,但并没有任何发怒或者讥讽的意思。

“小田儿的逻辑其实是正确的,”刚才憋了半天的师警官总算发话了,“这件事肯定充满了各种假象,不过有些背景情况他暂时还没掌握,所以没办法基于全部事实进行推理……”

“你的具体建议是什么?”白局打断师队的发言,锐利的目光直逼田鹏,整个局面进入到了一个极为敏感而微妙的境地。

“如果这件事一定要有个结果的话,”田鹏不敢直面领导的眼神,半低下头答道,“我不清楚方大少报案的真实动机,不过最简单的办法是与Katharine建立直接联系,通过交流撞破这些假像!”

白局、孙科长和师警官以不容易被人察觉的速度交换了一下眼神,好像是不约而同被某种灵感启发了一般。

“那就这么定了,小田儿,”孙科长直接下达了命令,“就由你以社区物业人员检修电路的名义进去看看她家里到底有些什么人,假身份由局里负责协调。”

“同时开始排查那辆早上五点钟把垃圾袋取走的清洁车的情况,”白局补充道,“安排另一组人马同步进行。”

众人听了一下子如释重负,不过田鹏的心里却变得异常沉重。因为他去年秋招入职刑侦大队后一直听到某种关于他的议论,说这个孩子从气质上讲还是一个大学生,跟局里那些老油条比起来太嫩了。换句话说,因为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警察,所以往往在各种行动中被安排去客串一些角色,以避免引起对方的警觉。

“二队二队,上午都有什么情况?”师警官一边开着车一边跟留在这个豪宅区盯梢的另一组人马联络,副驾位上坐着已经换上了物业电工服装的田鹏。

“哎哟……”二队负责人的口气十分勉强,“一上午什么动静都没有,可是正常情况下那个清洁女工应该在十点半钟第一次到Katharine家,午饭后离开然后下午四点半再来,但是到现在她都没上门。”

“哦……”师队略一沉思,“这倒没什么,也许她家里另外有一个人在打扫卫生呢。你们觉得这栋宅子里都有多大动静?或者说,里面现在能有几个人?”

“这……我感觉应该有人,但没什么动静,看不出来有几个。”

“没什么动静你又凭什么‘感觉应该有人’呢?”师警官追问道。

“哦,是这样,上午我派助手装成路人从她门口路过,发现大门是开着的。不是那种四敞大开,而是虚掩着留下一条不小的缝隙,所以我想开着门里面当然就该有人。”

“门是什么时候打开的?”

“一上午那门都没人动过,门口也没有什么人或者车辆经过,应该是保持着昨天晚上的原貌。”

“咚!”的一声,师警官的心头像是挨了一拳重击。他大脑中出现一面沉重的、正被某种力量缓缓推开的沉重大门,而那道门缝里的黑暗之中有一双诡秘的眼睛正死死盯住他。

7. Katharine

田鹏精干的身材其实完全可以从那道不算小的门缝中挤进院子里去,不过考虑到对Katharine个人财产和隐私的保护,他还是反复按响门铃等待回应,但整整十分钟过去了都毫无结果。

这种等待似乎曾在哪里经历过一般,田鹏闭上眼睛开始默念。对了,就像是昨天晚上等待Katharine从洗手间里出来时候的感受,那是种一开始就持有怀疑、毫无希望但又不得不为之的等待。

在冒险尝试使用社区物业提供的业主联系电话仍然无果后,田鹏主动向师警官提出建议,以捡回丢失物品的名义直接进入院内,争取触发她的反应,或者那个被认为她家中存在的另一人也应该在这种情况下挺身而出阻止入侵。

再三考虑并且与市局进行联络获得授权后,师警官破例允许田鹏先丢进院内一件工具,随后从那个敞开的门缝中挤进去。如果遭到业主呵斥就低头认错,届时物业会出面负责调解。

“怎么样,一切都顺利吗?”师警官捏了一把冷汗,他从来没告诉过田鹏对方可能有武器,尽管这完全是违法的,“一切按计划行事,你需要集中全部精力对付她,没有必要暂时不用继续报告,完毕。”

这之后大约十分钟的等待——再一次类似昨晚等待她从洗手间走出的情形——则充满着暴力元素,仿佛师警官自己正赤手空拳走进不知哪里埋伏着一把子弹上膛手枪的黑暗密室一般。整栋房子从昨晚都没开过窗,也没有任何灯光。这种艺人的生活方式确实很混乱,不管里面还藏着什么人,还是出现一片狼藉的吸食毒品甚至淫乱的场景都不奇怪。

就在师警官感到心脏已经快从嗓子眼中跳出来的时候,步话机突然响了,在接通的那一瞬间,一股糅杂着猎奇和暗窥的快感驱使他没有丝毫犹豫。

“怎么样小田儿,”他几乎是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发问,“是不是有两个人,K的情绪稳定吗?”

“不……不,师队,”田鹏以某种难以名状的压抑、颤抖的腔调回答道,“这儿现在没有其他人,就Katharine自己……”

“什,什么?”师警官的脑子一下全乱了,那并非跌入未知深渊的惊恐,而是陷入自己亲手编织罗网中的无助,“难,难道说她已经……”

“师队,快进来,带上其他同事一块来,我想……她已经死了!”

“你已经进到她卧室里了?”师警官一开始几乎能听到步话机对面田鹏的心跳声,这时已经被自己奔跑时靴子剧烈敲击地面声完全掩盖住了——疾跑时尽量用力并且数着步数是他平时刻意训练以避免慌乱的小窍门。

“不,师队,我在二楼起居室旁那个卫生间里,她昨晚自始至终就没离开过这儿。”

8.爱好

不仅是此次行动的其他同事,不久连法医科的松医师也带着助手赶来了。松医师的手下甚至包括一位身着黑色上衣、裤子和蓝色旅游鞋的年轻女孩,形容清瘦、面色苍白,一头齐耳短发,眼中几乎完全无神。

一开始师警官以为田鹏仍然被这次突发事件震撼着而不能自已,不过他不断游移的目光暴露了其真实的内心活动。

“嘿,盯着她看什么?”师警官凑过来一巴掌拍在他背上,眼神跟着田鹏一同飘向那黑衣女孩。

“她真是松医师的手下吗?怎么连白大褂都没穿啊。”田鹏一脸不解。

“她不负责法医的活儿,”师警官吸了一口烟眯起眼睛答道,“没看她手里拿着尸袋呢么,一会儿检查完现场她负责装运,法医在现场是不太干这种脏活儿的。”

“可干嘛找个女的来呢?”

“也不是随便找来的吧,这种职业需要执照的,”师警官的手夹着香烟在空中比划着,仿佛那烟圈顷刻化作一份敛尸官的从业资格证一般,“我告诉你,人家一个月可能比你多挣两倍你信不信?”

“这我信,可就为了多挣点儿干这个还是想象不出来。”田鹏从鸡啄米似的点头很快切换到不停地摇着头。

“最多干两年吧,等钱攒够了还会重新去做回正常女孩儿的。”

“反正我觉得她看上去一点儿都不情愿做这事。”

“那可不一定,这种事不会写在脸上的,”师警官一副颇不以为然的样子,“你知道吗?有人甚至专门好这一口,甚至为了这个爱好才专门来干这行的,对外只说是为了赚钱。”

“还有爱好这个的?”田鹏笑得不住咳嗽起来。

师警官又用力连续拍了他背几下,神情很快严肃起来:“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或者说,都会有点儿见不得人的小癖好。也许是你,也许包括我,都一样,每件事或多或少都包含着一部分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

田鹏的脸不禁转过来,睁大的双眼紧盯住师警官:“难道昨天晚上那个,就是杀死Katharine的刺客也纯粹是出于某种变态的爱好才下手的?”

师队没有立刻答复他的话,吸了口烟又低头沉思片刻:“我觉得你还是没从昨天报案的方公子那个方向上跳脱出来,他对K确实有某种变态的畸恋,这种心理可能从他小时候的某个时刻就种下了,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他跟这起凶杀案没关系,也许有些背景信息你还不掌握,不过以后会告诉你的。”

9.现场

“从现场留下的痕迹来看,死者应该是在开始排便后为了清新卫生间内空气而将平时备在一旁小柜子里的电子熏香插到了接线板上,”鉴定科的刘科长从马桶边站起身来,一边比划着复原起昨晚的情形,“不过这个熏香里显然被人事先加入了某种吸入性麻醉剂,譬如七氟醚之类的,当然这还需要进一步化验才能确定。”

“那凶手当时藏在什么地方呢?”师警官颇为不解,因为看起来Katharine在死亡之前并没有曾经反抗的迹象,当然也就不知道凶手也在现场。

随后刘科长将一种生物指示剂喷在马桶周边,显示出一系列复杂而混乱的足迹。

“从凶手脚印轻重的变化来看,他似乎是藏在卫生间天花板上方新风系统通过的那个空间里,”这位学者型的专家用手绢捂着鼻子又蹲了下去,指着凶手从高处跳落地面时留下的足迹,“当然吸入性麻醉剂应该也是他预先掺入的,待死者点燃熏香并陷入昏迷后,凶手从上面跳下来割下了她的头颅。”

师警官和田鹏听了这段分析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要知道,昨天晚上他们俩坐在卫生间对面200米处街上的车里死死盯了这里二十多分钟,但从未察觉到当时这里曾经出现过如同武侠小说里一般的场面。

“从死者颈部被利刃留下的割痕以及血液喷溅的方向来看,凶手为擅用右手的男性,即便说不上膂力过人,但至少擅长使用刃部不超过三十厘米的短刀,”分局派来的法医松医师补充道,“但是线索也就到这里为止,因为刺客显然手里备好了一个塑料袋之类的容器,死者的头被斩下之后立刻就被装了进去,所以没有留下进一步的痕迹。至于死者身份,从着装、年龄和身材上看也完全吻合……”

“跟塑料袋那个线索对得上吗?”分管刑侦工作的白局和孙科长一干人众不顾大中午已到饭点儿坚持抵达现场执导工作,一上楼就开门见山提出问题。

这一下师队长有些措手不及,尽管还没有考虑成熟,也不得不拿刚刚得到的一手资料应付上去。

“松医师他们根据尸斑点等迹象判断,遇害者的死亡时间距现在……”师警官看了一眼手机,正好是下午一点钟,“不超过20个小时,覆盖了昨天我和田鹏在一号位观察卫生间里情况的时段,也就是说……”

“可不可以这样总结,”孙科长觉得他太啰嗦,把话抢了过去,“凶手事先潜入卫生间上方的通道,在昨晚7点半左右趁K在马桶上因吸入他预先放置的麻醉剂而昏迷时将她斩首,不久就偷偷下楼将装着头颅的塑料袋丢出门外,之后返回楼上假扮成死者走出卫生间到达卧室。”

“小师也是这样理解的吗?”白局听罢眼睛紧盯着师警官不放,“你是当时主要的目击者,必须立刻做出方向性判断!”

“不是的!”师警官冒着顶撞上司的风险鼓起勇气,“死者头颅那么重要的东西不可能就这么扔到门外放置一夜,而且他如何进入并离开这座住宅也没有得到完美解释。”

“凶手的潜入和离开可能都跟那辆垃圾清运车有关,我判断这仍然属于熟人作案,”尽管逻辑上存在瑕疵,孙科长仍然有所坚持,“如果丢出的垃圾袋中没有死者头颅,那么它很有可能还在这座住宅中。无论如何,昨天K进入洗手间后那只打开大门丢出垃圾袋的手应该就属于凶手。”

这回师警官沉默地点点头表示没有异议。

“我看这样,必须先找到她的脑袋,”基于大家的共识,白局做出进一步部署,“孙科手下的所有人分成两组,一组继续围绕住宅进行进一步搜索,另一组重点放在追踪那里垃圾车的去向上!”

10.头条新闻

定居首都多年的过气港星Katharine突然过世的消息迅速成为各路媒体争相报道的头条新闻,为她带来了死前几乎十年都不曾拥有过的关注度。不过公开说法是她死于系统性红斑狼疮引起的突发心脏病,于是舆论都对其凄凉的晚景表示同情,并将自媒体流量的风口逐渐导向关注艺人在超高工作负荷下的健康问题方向。

田鹏对于市公安局拒绝隐匿事件实情并伪造了Katharine死亡的真实原因进而导致了媒体开始传谣十分不满。在他看来,所谓“为了保护死者隐私”这一理由根本站不住脚,事实上,正是由于缺乏权威的官方声明,才给了社会上各色人等利用她的死讯当做话题进行娱乐式炒作的空间。现在倒好,Katharine从艺三十多年以来在京的老粉丝纷纷涌来,一个下午还没过去各种鲜花和纪念品就挤满了那个丁字路口。幸亏有提前设置的隔离带,否则现场搜查都没法继续进行。唯一沾光的就是那辆售卖台湾烤肠的货车,基本上承包了一众追思者们的口粮。

“暂时秘不发丧是不可能的,”师警官透过Katharine院墙上的观察孔观察着外边嘈杂的人群,对田鹏的建议不屑一顾,“至少从技术上来讲,她生前名下所有财产都由某个家族信托基金进行管理,而委托人的死亡将触发立刻对遗产的投资风格、受益人权利等等进行重新厘清。”

“您的意思是不是说,其实如此发布公开信息也是她遗产的受托人和受益人的意思?”

“可以这么说,有的时候隐情的存在是对当事人一种善意的保护,也是对所有与之有关其他人的宽慰。”师警官罕见地叹了口气。

“这件事从头到尾其实都有很多隐情,可能白局、孙科还有您都清楚,但我暂时还没有资格知道对吧?”田鹏说着将头转向上司,想要从他的眼睛里找到肯定的答案。

师警官这次没有用坚定的眼神回应他:“把你的手机递给我,不要解锁屏幕。”

小田一头雾水,但随即无条件照办了。

“你的屏保还是入职前就设定的吧?这女孩就是那个Tiffany,青春偶像派小模特是不是?”

“哦,我过去是她的一个粉丝,”田鹏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机拿了回来,脸上的苦笑难掩尴尬,“感觉她挺阳光的,压抑的时候会看看。”

“过去的粉丝,那后来呢,怎么不是了?”师警官一下子抓住了这个话题的关键,那背后是去年夏天媒体上的头条新闻。

11.Tiffany

田鹏意识到师队这是在明知故问,但望着上司期待的目光他只好简单作了说明:“去年夏天,也就是我毕业后正在找工作的那会儿,Tiffany据说是在打网球期间因为剧烈运动在更衣室里休息时突发心脏病去世了,所以把她的照片当做屏保也算是一种纪念。”

突然师警官的眼神凝固了,那目光不仅仅是在盯着田鹏,更是穿透了身前一切事物、流逝的时光和为了各种利益编造的假象而直逼背后的隐情。

“你难道亲眼看到过Tiffany因为心脏病死去吗?”他继续逼问自己年轻的下属。

“这……我只是从网上看到了新闻报道。”

“她在打球期间回到更衣室里给自己注射毒品,但被一个人从背后割喉、斩首而死。”

田鹏吃惊得几乎要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尽管难以置信但师警官的神色又显得那样不容置疑。

“是谁、谁干的?”田鹏结巴着迸出几个字来。

“那不重要,反正是一个得不到她的人,”师队说着叹了口气,“当时经过通盘考虑,和经纪人团队以及她背后的金主还有签约娱乐平台共同商定了官方的披露口径,就是你后来看到的那些。”

“当时是您亲自经手这个案件的?”看到了上司默认的点头,田鹏不知是出于好奇心还是作为前粉丝的责任感希望深挖新闻背后的隐情,“可我记得当时网上传出来追思会视频显示她的遗容还是好好的啊?”

“那是因为后来殡仪公司把脑袋给缝了回去,又加了一个蕾丝颈圈把割痕掩盖住。”职业经历使得师警官在讲述这个过程时候显得极为冷漠而轻描淡写。

“所以她的头是怎么找到的?”田鹏以为那是一场和Katharine类似的迷案。

“我一到现场就找到了,脑袋割下来后被塞进了她自己的网球裙里,别在了丁字裤里面,”师警官在讲这事的时候表情极为复杂,“我当时亲手揪着马尾把她的人头从裆里拖了出来。”

不知田鹏是否也随着师队的讲述而沉浸在了那个虚拟的现场中,但他并没有显得惊骇和不安,眼神反而因某种魔幻而变得迷离。

“她死的时候脸还是那么美吗?”

听到这问话师警官有些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我们到现场的时候已经是案发过后一天半的事了,糊了她一脸屎尿,还有什么美不美的。”

“噗!”的一声,田鹏几乎喷了一地,师警官第一反应是担心他因为悲愤而吐血,但定睛一看其实他已经快笑得快背过气去了。

“是草、草莓味的吗?”田鹏一边笑得抽搐起来一边不顾被唾液呛到才问出这句。

“什么草莓味的?”师队皱起眉头,他似乎是第一次看见这位年轻的下属在自己面前不正经起来。

“是这样,”田鹏勉强咽回唾沫止住坏笑,“她以前特别爱吃草莓,但是为了保持身材又不得不规律地吃减肥药,结果吃进去的东西很快就都拉了出来,所以粉丝圈里传闻她连大便里都是没消化干净的草莓。”

“啊哈哈哈哈……”师警官这还是第一次被田鹏逗笑了,现在他完全理解对方刚才姿势和神态背后那种玩世不恭和内心的挣扎。不过在口水还没来得及因为笑弯了腰而垂到地上之前,师警官的笑声突然如同渐行渐远的回音褪色了,他的面部表情逐渐变得僵硬以至于凝固,身体如同失效了的弹簧一般归位到完全直立,以至于把那位不正经的下属吓了一跳,好不容易通过一个仅限于男人之间的下流笑话而拉近的距离又被无形中放大了。

那短短几分钟内在阴暗的私密空间里,他曾经零距离触碰、并通过味觉和嗅觉感受到过的,其实从一开始就告诉了他答案。只是由于从来都相信必须为那些不可告人的隐情遮掩,以及职业的规则,原本在无意识中已经被揭开的秘密一度被埋葬了。

不过如果真的如他所想,一切就都会有其他的答案,而如果真的如他所设想,所有这些无法解释的现象才能真正被回答。

12.松医师

“不、不,不是这样的,师队,你不能这么简单下结论,”松医师摘下金丝眼镜开始把玩起来,“仅从粪便样本的形态不足以判断死者是生前发生腹泻还是死亡后失禁产生的稀便。”

“我的意思是说,我过去在其他现场曾经见过死者身亡后由于括约肌松弛而产生的排便,”师警官还不愿意放弃,“当时留下的印象很深刻,那跟腹泻明显是两回事,粪便中存在由于肠道持续吸收水分而形成的颗粒,和本案死者的现场高度吻合。”

松医师略一思索随即提出反对意见:“我作为法医主要对死者遗体本身进行观察和分析,但师队您的观点需要一个前提,即死亡时间必须足够长,或者说遇害人死亡时间需要超过一天以上其失禁排出的粪便才会因脱水出现明显的颗粒。但昨天晚上您在现场曾经亲眼观察到过Katharine遇害的时间窗口,到今天上午发现尸体的第一时间才半天多一点,所以即便腹泻中伴有颗粒状粪便,也完全有可能是和她生前的饮食、用药等具体情况有关,这需要详细的解剖和化验才能得出进一步的结论。”

“难道还能有其他可能导致腹泻同时存在颗粒状粪便的原因?”师警官非要在这个话题上刨根问底。

“很多种原因,譬如说吸毒,”松医师两手一摊,“海洛因等阿片类毒品都可能产生便秘,但如果死者同时伴以戒断治疗则容易产生腹泻,这样腹泻的排泄物中可能含有部分之前便秘期间的残留物。”

“是这样……”师警官埋头陷入沉吟,“不过我们通过监控得出的结论也许本身就有问题,因此同样不能简单基于我们的侦查报告作为判定依据。”

“噢,还有这个因素,”松医师显得一下子如释重负,“我不负责现场侦讯工作,你要推翻自己通过整宿观察的结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无论如何,一切要等解剖和化验的结果,今天下午遗体才送回来,这些都要等明天以后再说。”

应师警官请求临时加开了这次沟通会的分管领导白副局长一直旁听着两人的交流一言不发。尽管局面陷入僵局,但他仍然从师警官的犹豫中察觉到了什么。

“除了法医的专业判断之外,小师,你好像对昨天晚上亲自观察到的现场情形一直持有某种保留态度,那到底是什么?你不妨明言。”

13.你也爱吃这个?

师队下午紧急返回分局要求和上级沟通自己想法的同时,田鹏被留在现场协助其他同事继续搜查,第一件令他倍感诧异的事情很快就降临了,

“她怎么还在这儿?”田鹏指着正在推开Katharine生前所住院落大门外出的那个上午曾经协助松医师负责收敛尸体的黑衣短发女孩儿说,“不是中午已经运尸体回分局了吗?”

“哟,怎么着,你对她感兴趣?”来自四队一同执行任务的小程凑到田鹏耳边小声调侃道,“就她那个职业你不觉得瘆得慌吗?”

“唉,想什么呐,”田鹏有些愠怒地推开小程,“现在进入现场搜索阶段,闲杂人等必须回避,你看她就在这附近晃荡,想出门就出去了都不打声招呼,这现场管理也太差了吧?”

“没看她带来尸袋了吗?那万一咱们真在这儿搜出Katharine的人头来,还不得人家小姑娘专业人员出手给带回去。”

这回田鹏没话说了,不过没多久全面搜索就有了结果,当然并非那位前港星不翼而飞的头颅,而是她的宠物金毛犬,被人砍成两段后藏在地下室的一个纸盒子里。

“对呀,昨天晚上整个社区都是狗叫,唯独她家院子里从一开始就寂静无声,”田鹏心里默默盘算着,“这说明……狗其实早就被砍人死了!!!!”

他突然感到从昨天接受任务参与布控起所建立起来的整个信仰体系都崩塌了。如果是那个刺客在之前潜入K宅的时候为了不惊动主人而将狗杀死,那么问题来了,Katharine自己对于爱犬的消失难道始终毫不知情吗?即便她不关心狗在做什么,但始终没听到狗叫她能够安心吗?同样作为养狗之人,田鹏自己非常清楚主人对家里这条生命的状态究竟有多敏感,更何况是独居多年的Katharine,她的反应完全不合理啊!除非……

正想到这里,大门被从外面推开了,一张脸孔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刹那间田鹏的心房剧烈地震颤起来,仿佛被人揪出体内一般,难道那是Tiffany?哦,不,是那个黑衣女孩回来了。仔细看她的脸,完全就是Tiffany剪成短发的样子,尽管气质相差甚远。她的面色不再如上午第一次出现时那样苍白而无神,自带满足感的笑靥洋溢在明亮的双眸周围。这次她没有拿着尸袋,而是两只手一边举着一枚用竹签子串起来的台湾烤肠。

“你也爱吃这个呀。”田鹏蹩脚地找了一个搭讪的话茬。

“嗯,今天他家生意好,因为准备收工所以最后两枚全都打折处理给我了。”

和田鹏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女孩一开口就是典型的南方口音,声线也不是Tiffany的类型,最意外的是她一边说话一边还嚼着烤肠,不知道她这份工作为什么还能吃得下去。

看着田鹏惊愕的神情,女孩儿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早上起得晚,中午又没吃东西,所以晚上就吃这一餐,而且只喜欢吃肉。”

“其实你中午也可以买这个吃啊,”田鹏其实是故意想逼她说出中午是因为收敛无头尸体所以吃不下去,“我看那家一大清早就开摊了。”

“哦,中午外边街上全是来追思的粉丝,烤肠车那边根本挤不过去,” 没想到女孩儿的思路完全不一样,“平时一有出状况的现场,都会有大批围观群众,旁边也都会出现这种卖烤肠的摊位,我的经验就是等人散得差不多了再过去买,还能便宜点……哎,要不要也分你一枚?”

等等,刚才她说了一件什么事?田鹏的脑子说不清是一下子豁亮了还是糊涂了,没有搭她的话就呆呆地径直走出了院子。

14.丁字路口

田鹏麻木地走到了街上,此时周围已经是一片狼藉。除了鲜花、挽联之外满地全是吃剩的果皮纸屑,还有串烤肠的竹签子也被随地丢弃。他离开K宅所在的小路,走上了今天早上停车的那条街一直向前,直到原先烤肠车所在的那个丁字路口附近。尽管已经是空荡荡的,但似乎各种扭曲、交叠的影像不停地在他眼前旋转着、撕裂着。那并非来自现实中亲眼目击的场面,而是这一天以来所听闻的各种说法、被编造出来的假象以及背后的隐情混杂在一起的梦境。

脚下道路向前延伸与垂直路段形成的丁字路口,在田鹏脑海里犹如引导、牵引他前进的靶标一般。有一种可能,今天师警官和他提到过Tiffany遇害时所短裙下面的丁字裤,看起来与眼下的路面形状颇有几分类似。接着,被那条尼龙勒住的头颅,和青丝、血污以及夹杂着因为肛门括约肌松弛而失禁涌出的在肠道中被动脱水而形成颗粒状排泄物纠缠在一起,挣扎着,叫喊着。

当那张脸终于翻转过来的时候,田鹏看到的不再是Tiffany,而是今早原本满心期待却未能一睹芳姿的Katharine。没错,当田鹏咒骂报案的方公子畸恋这位年龄大他一倍的前明星的时候,其实诅咒的就是他自己从咿呀学语时被电视广告上她的容颜摄去魂魄起入住心底的鬼魅。

这种看似灵魂出窍般的遐思之中同样不乏理性,田鹏突然捕捉到了一丝灵感:如果Tiffany的人头被别在这个部位,但他看到的却是Katharine的脸庞,那是否意味着其实Katharine的头才在这里;这儿没有丁字裤,只有丁字路口,而从今天早上直到刚才一直都呆在丁字路口附近的,就只有那辆卖烤肠的货车!

按照黑衣女孩儿的说法,通常烤肠摊会出现在“出状况的现场”,因为那里总会汇聚一大堆看热闹的好事之徒,而烤肠也才会有生意。可自己进入卫生间内发现凶案现场明明是快中午的事情,而卖烤肠的商贩是怎么在早上五点中就提前到位的呢?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

田鹏隐约看见前方傍晚的黄昏之下突然亮出一对闪烁的车灯,正风驰电掣般地向他冲来,难道是因为自己终于参透了这层层阴霾之下的隐情,那烤肠车要来灭口了?他本能地向路边一闪,准备将身体翻倒在墙边的藤蔓上以缓冲万一发生撞击后的冲击力。不过当车经过他身边后突然停下,师警官探出头来。

“小田儿,其他人都在吗?赶快集合!”

15.复原

为了验证师警官设想的合理性,白局和孙科长特意占用本属于下班后的业余时间现场复原昨晚到转天早上案发的整个过程,而留在现场最久的师队和田鹏两人则负责进入现场分别扮演凶手和Katharine,双方用手机保持实时通信。

时间再次回到晚上7点15分,由负责殓尸的黑衣女孩扮演清洁女工提着一袋垃圾离开大门下班,白局和孙科则呆在昨天师警官和小田的位置上下令原本监控大门附近的四队撤离,一刻钟后他们就可以看到田鹏模仿Katharine从二楼起居室进入卫生间的景况。

“好的现在K坐到了马桶上并且点燃了熏香,我正蹲在她正上方那个可以打开的新风系统检修口上。”师警官预先通过一个梯子费力地爬到了这个狭小空间里,得到了白局等人肯定的示意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朝坐在下面的小田旁边跳了下去。

“哗啦!”一声,坐在卫生间对面二百米左右街道上警车里的两位领导眼看一个巨大的黑影赫然坠落并,接通的手机那一端传来一阵混乱和巨大的声响。

“小师你们没事吧?”白局关切地问道。

“我在地上预先铺了几床被子当做缓冲,”师警官躺在卫生间的地面上喘着粗气答道,“不过不小心把小田也给带倒了,好在我们都没受伤。”

“按照你的意思和现场演示,可不可以据此判断,当时凶手并不可能在不惊动死者的情况下预先埋伏在马桶上方的通风道里,更不可能在跳下来行凶的过程中不被你们从我现在的位置发现?”白局做出了分析。

“我认为是这样的,”师警官正猫着腰提着预先准备好一个装着大卫石膏头像的垃圾袋从顺着二楼楼梯往下疾行,“现在我赶往大门口扔垃圾,请注意大门的动静。”

如同昨天晚上社区监控视频显示的一般,一只手伸出来丢掉了个垃圾袋,同时由田鹏扮演Katharine离开卫生间经过起居室的落地窗附近往卧室方向走去。当时钟显示八点整时,白局和孙科长的车离开刚才的观察位到达了大门口,发现和监控的区别在于昨天晚上被丢出来的是四五个垃圾袋,被堆成一座小山一样,而现在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他们并没有继续对场景的模拟,而是径直下车进入庭院上了二楼。

“你通过刚才的演示想表达一个什么结论?”这次孙科长首先发问。

师警官已经从上下楼的疾跑中平复了呼吸:“我判断卫生间并非死亡的第一现场,我们监控的时候也不是凶杀案的第一时间,K应该预先已经被杀死,而凶手也很早就制造了从通风道里跳下来的痕迹以干扰我们判断。所以当初进入卫生间、下楼放置垃圾以及离开卫生间进入卧室的应该都是凶手通过化妆假扮的。”

“这确实有可能成立。但经过下午的重新搜索,K的头颅现在肯定不在住宅内,而应该在昨晚八点之前打开大门丢出的那个垃圾袋里,”孙科长沿着这个逻辑分析道,“所以结果和我们之前的分析并没有多大区别啊。”

“不,我不认为死者的头颅在晚上被丢出的那些垃圾袋里,因为这么重要的东西经过一整晚很容易被发现,何况小区里还有那么多狗,”师警官想了想继续推理,“正常情况下垃圾袋都应该被统一送到垃圾站去,所以垃圾袋和垃圾车的出现其实都是为了掩盖某种事实,为了误导我们的侦查工作。”

“那我就不明白了,”白局把话接过去,“在你看来,死者的脑袋既不在门口的垃圾袋里,又不在住宅内,遇害的时间范围内又没有办法离开这里,那它到底往哪去了呢?除非……啊,等等,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没错,其实当时还有一样东西离开了Katharine的住宅。

16.一切可能都还来得及

昨天晚上7:15分左右,Katharine家的清洁女工下班时带走了一个看上去装满了垃圾的塑料袋。但是特侦组重新调取她离开整个社区的录像后发现,那个垃圾袋并没有被丢到社区垃圾处理中心,她带着那个袋子从另一条路离开后上了一辆看起来早就等待在路边的汽车上。不用问,那辆车的牌照是假的。

市分局连夜召开工作组的研讨会,许多疑问被重新丢了出来。

“综合前面的分析,看来凶手和清洁女工联手将K杀害后,制造了晚上在卫生间内将其刺杀的虚假现场以误导我们的侦讯工作,实际上就是为了那个清洁工转移死者头颅争取时间,”孙科长根据当天对昨晚现场的复原做出了更新后的结论,“凶手大概是在次日清晨利用垃圾车在停在K宅门口挡住监控视野的时候从预留的门缝里爬出,躲进车厢门内,而那个清运工就是他的同伙。”

“小师的意思是这样吗?”白局投来了问询的目光。

“不,我其实仍旧另有怀疑,”师警官低头思忖着,“整个过程看起来毫无意义,细节设计得过于精巧,为了弄死一个人为什么要把她的脑袋带走?这完全说不通啊!”

整个会议室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抛开几名合伙作案凶手的复杂动机不谈,他们一方面显然意识到了警方正在严密监控这座住宅的情形。把局面弄得复杂自然有可能拖延案件侦破的进度,但参与人员过多,痕迹也留下了不少,似乎他们的诡异行为背后仍有隐情。

“小师你似乎仍有没完全说出来的话,”白局用力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我看没有必要继续保留了,我记得你昨天跟松医师提到关于颗粒状粪便的事到底背后的想法是什么?”

“这……”师警官竟然一下子脸涨得通红,头也半低了下去,众人对他的反应颇为不解。

“我看只要是对案情推进有利的信息,都可以拿出来分享,在座的都是完全专业的人员,没有什么必要藏着掖着。”看到白局不便继续施压,孙科长立刻把话接了过来。

“你昨天的意思不就是想说死者遇害时间远远早于现场观察到死者走进卫生间的那会儿吗?”也被连夜临时召会分局的松医师插进话来,“所以粪便中存在由于脱水产生的颗粒物,这大家现在都已经认同了啊,凶杀的第一时间应该更加提前,除了这个难道你还观察到了什么?”

师警官这下更加窘迫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哼哼……哈哈哈!”松医师盯住师队忍不住发出了会心的坏笑,“我明白了,看来你昨天在第一时间到达现场后曾经单独对死者遗体进行过亲密地深入观察对吧,正常情况下刑侦部门的观察不可能细致到这种地步。”

师警官的脸色这下从涨得通红骤然变成了惨白,黄豆粒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了下来。其实不只是他,会议室内除了松医生以外大部分人的脸色和神情都变得极不自然。

“所以你观察到了什么特别的地方?”白局一方面是希望了解自己从来没注意到过的细节,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掩饰尴尬。

“我替他说了吧,”松医师双手盘在胸前,口气戏谑地把话题直接挑明了,“昨天我接收遗体后第一时间判断,死者的性别、年龄、身高都与Katharine相符,简单化验后血型也一致,但解剖鉴定报告起码得一周以上才开得出来,尤其是DNA一致性分析需要调用其他部门的资料和设备,所以时间更长。但有些地方现场深入观察过就可能看得出区别来,譬如死者生前特殊的生活方式可能导致某些私密部位具有特定的外部特征,不同身份人处理自己私处体毛的习惯也不一样,留指甲的方式和也和职业有关联……”

“到底有没有能够直观判断不同人最显著差别的方法?”白局打断他的扯东扯西,希望把话题拉回到案子上来。

“看脸呐,”松医师感觉这种问题实在是太业余了,他对那些头头脑脑的从来就没那么敬重,“如果肌肉和皮肤已经损坏严重也可以查牙齿治疗记录,每个人都不可能完全一样,牙医哪里应该有石膏做的模子,都可以查得到。”

“所以这就是K的人头必须消失的原因?”孙科长盯着松医师问道。

“消失的根本就不是K的人头,”见话题终于从那个尴尬的方向上移开了,师警官总算恢复了气色,“那也是他们的障眼法,因为肯定要杀死K,所以没必要掩盖她的死亡,需要掩盖的是另一个人的痕迹。”

“所以你认为卫生间里那具无头女尸根本就不是K的?”白局感觉出了一口长气,原来这就是师警官一直想要求证的结论,“那她又到哪儿去了?”

“排除其他可能性的话,其实昨天晚上7点多拿着塑料袋离开的那个女清洁工应该就是K本人,她和同伙联手杀害女清洁工后利用其尸体制造自己在现场被害的假象后化妆脱身,而其同伙则留下来扮演K并拖延我们的侦查进度。”

“可我不明白,Katharine干嘛要特意雇佣一个外形和自己非常类似的女清洁工,最后又把她杀死,”一直在旁听的田鹏一头雾水,“这逻辑上完全说不通啊。”

这时白局、孙科长和师警官齐刷刷地用眼睛狠狠盯着他,示意不要继续再问了。田鹏也明白这件事自始至终就有自己还不方便被告知的隐情,或者说,刚刚入职不过一年多的他的“保密级别”还远远不够。

“这么说前港星K现在还活着,很有可能还没离开内地,”白局紧张地下达了部署,“马上整理现有资料,向有关部门移交,只要立刻采取措施,一切可能都还来得及!”

17.案情通报

时间距离布控那晚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尽管新近下达的任务已经在紧张地开展着,但田鹏回想起当晚自己独自一人在丁字路口时候感受到的异样却始终不能释怀。尽管Katharine那桩案子已经被上级安排转交给了其他单位,但他始终没放弃讲出自己想法的愿望。

“师队,其实我从那天深度搜查的时候就一直觉得,Katharine其实当时就已经死了,而且头也被人割了下来,就跟Tiffany的结局类似,而且她的尸体始终就没离咱们多远。”

“噢?”师警官颇为好奇地看着他,“说说看,你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不、不,也没有什么直接的依据,只不过就是一种感觉,”田鹏有些不好意思了,“那种感觉就跟知道Tiffany已经死了的时候一模一样,反正感觉她就是不在人世了。”

师警官听罢感到颇为不屑:“现在是法治社会,干咱们这行第一讲究逻辑,第二要的是可靠的物证,你哪一头都不占的话光凭直觉根本抓不住要领。那什么,以后开会的时候领导不问你别随便发话,免得让人家笑话。”

“我也不是完全没有逻辑,其实那天……”田鹏犹犹豫豫又不肯放弃表达自己的想法,这种态度让师警官腻歪得不得了。

“行了!”师队打断他磨磨唧唧的话,“告诉你说罢, 那个案子已经结了,现在我就去听取内部通报,等回来看看能跟你说多少吧。”

看着师队在长长走廊里离去的背影,田鹏胸中的郁闷被这种挥之不去的压抑得快要爆发了。这起案件背后的隐情始终是他心中的魔咒,如果不解开的话,他独立思考、努力工作的成果又有什么意义呢?

师警官走进了白副局长的办公室,关好房门后被允许坐下。

“小师,考虑到案情的特殊性,进展通报都是这样一对一秘密进行的,”白局抽出一枝烟,师警官立刻拿出打火机给他点上,“当然书面通报我不能给你,就大概说说情况吧。”

师警官感到自己因为被重视和信任而无比荣幸,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个……关于旅居北京的前香港影星Katharine为境外敌对势力长期潜伏、充当秘密间谍、窃取我重大科技、商业秘密的案件已经被安全部门完全破获。由于境外势力调整战略结构,放弃部分外围人员,导致潜伏人员仓皇放弃据点,并伪造了死亡现场以求脱身,但与其同伙在逃亡过程中发生内讧,结果被同伙灭口。”

“这么说K真的死了?”师警官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到底发生在哪个环节?”

白局犹豫了一会儿没有立刻给出正面答复:“哦对了,你带着的小田儿加入队伍不久,注意在这起案件上有些内容对他暂时还需要保密,当然除了和安全部门工作相关的部分其实也可以在适当场合说明一下。”

说罢他将几页报告递给了师警官:“另外二队和三队前去调查垃圾车和烤肠摊下落的工作也已经完成了,这是一些细节,你出去之后再看吧。”

18.台湾烤肠

师警官从白局办公室出来后原路返回了刚才和手下说话的地方,这期间田鹏一直呆在原地等候消息。这是他第二次看到自己的上司脸色如此惨白,上一次还是在分局连夜加开案情分析会上松医师揭了师队老底的时候。不过当时他满脸是豆大的汗珠,神情既然羞愧又懊恼;这次则完全不一样,除了惨白就是惨白,除此之外也许还有一丝绝望,难道是因为工作不力挨了领导批评?

“师队,案情有后续进展了吗?”

对方没有答话,脸上依旧一点血色都没有,直接把几页报告塞给了他径直往前走去。

田鹏大惑不解,打开叠着的报告迅速翻看一通之后,突然感到一股胃酸直接反上了喉咙。他挣扎着伸手想要捂住嘴,之后又将手伸进去试图把什么东西抠出来。持续的干呕让口水、胃液和甚至胆汁搅合在一起顺着嘴角、手臂流了一地,接着是浑身剧烈地痉挛、震颤,周围登时天旋地转,直到他把身子倚在墙壁上,像被抽了筋似的蜷缩在一起久久不能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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