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中的守望
詹旋江
在村民们对大城市趋之若骛,一批批外出务工、经商或是举家迁居的时代背景下,年逾古稀的阿六公却“不合时宜”用大半辈子的积蓄,在故乡一座大山中修建了一栋小木屋,他每年都要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
他是为了修炼长生不老术吗?还是在寻找世外桃源?时值春暖花开,我带着一连串的疑问进山看望阿六公。白茫茫的云海漫无边际,让我幻觉连连:我是孙悟空踏着云头开路擒妖吗?我是赤脚大仙赶赴皇母娘娘的蟠桃寿宴吗?我是银装素裏的天神降落长山远水吗?云随脚走,云跟手动,总是缠缠绵绵、不绝如缕地围着你,留给你脚下一块永远也走不完的梦境。小木屋如同一叶偏舟,在云海中浮游。阿六公站在门口,穿着一件黑色中山装,大概很久没有浆洗,胸前油水光光的一片,他热情招呼我进屋。我送给他两条七匹狼香烟,老人感动得一个劲地说:“怎好让你花钱呀。”
屋里相当没凌乱,一些家俱横七竖八地放着。栋梁壁顶被烟火熏得黑乎乎的,浑然一色中看不清什么线条和界限,散发出刺鼻的烟味。风一吹,点点烟屑飘飘洒洒。一条做工粗糙的竹梯架在墙边,沿着竹梯上到二楼,映入眼帘的是板壁上挂满了许多装着黑色液体的玻璃瓶子,纵横有序,排列整齐。我非常纳闷,这是什么呀?阿六公告诉我说,这是他用狗鞭、人参、当归、杜仲等中草药混合浸成的药酒,山中潮湿,每天喝一杯,可以活血去湿、滋阴壮阳的。我不禁陷入沉思,生活经验有时是可以平衡人与人之间的学问差距的,一个没有进过学校的农民,他的防治疾病方法未必就比一个中医学院毕业的大学生逊色。在远离医生、护士以及现代先进医用仪器设备的地方,农民必须摸索出自己的生存法则。
深山中并不寂寞,不必说潮水般的鸟鸣雀噪,从朦胧而梦幻一般的雾蔼里传来,一浪又一浪拍打着我的耳鼓,如闻天籁;不必说一棵棵我叫不出名的树木枝繁叶茂,生机盎然,让我惊喜“高朋”相遇。单就绿色、黄色、桔红色的丛丛野花就让我目不暇接,有时飘过来一只蝴蝶歇息在花蕊中,象打开了的两页书,让人浮想联翩;还有蝴蝶翅膀上的纹路隐隐约约,似有非有,如同无法破译的天文密码。野花丛旁边有许多小水塘,水尤清冽,但阿六公告诫我不要随便饮用,因为枝叶腐烂,难免瘴气蓄积,如水中有活鱼游动的,则可放心饮用。
小屋旁边,一只小水牛、一只老山羊在悠闲吃草,它们是阿六公朝夕相处的忠实朋友。这里水草丰茂,自然是牛羊的天堂。“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意境直抵心灵,让你从容淡定,心旷神怡。但阿六公却告诉我,潜伏在草丛中的螳螂,会给牛羊带来生命的危险。阿六公的小水牛曾经就因误食了螳螂,腹胀如鼓,危在旦夕。小水牛声声痛苦的哞叫,惊动了阿六公。解毒的办法是赶快找来五六个生鸡蛋,打破,倒进竹筒里,用手掰开牛嘴吧全部灌进去,过一个时辰,即消胀去肿,安好如初。这让我感觉做人固然不易,做牛羊也不轻松,必须善待世间一切生灵。山中多蛇,主要是竹叶青,有时冷不防在路边草丛嗖嗖地一闪,吓得人心惊胆战。阿六公递给我一根竹棍,他说竹棍是老蛇的舅舅,有了它,老蛇不敢靠近。可以放心地在草地、林子间行走,我将信将疑。
中午,阿六公请我喝酒,趁着他高兴,我问他为何不怕寂寞冷清,独自到这里建房居住?阿六公长叹了一口气,告诉我一个秘密:三十年前的春天,他的妻子就是在这片深山中采竹笋时失踪的。有人说可能是给老虎吃了;有人说可能是给野人绞绑架去做压寨夫人了;也有人说给“岔路鬼”迷惑了,等等。当年公社领导组织了乡、村两级民兵荷枪实弹多次进山营救,对每一个可疑的山洞、岩穴、壕沟、草丛都作了仔细搜查,但结果只有一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在他的缓缓叙述中,两行热泪从那桃核般的老脸悄悄滑落……
为了一种重逢,一种承诺,抑或是一种期待,阿六公甘受寂寞选择了守望,一种或许永远没有结局的守望,一种或许今生遥遥无期的守望。在爱情的山盟海誓越来越口号化的今天,在市场交易原则潜入红男绿女择偶标准的今天,我深深地被阿六公这种无声的坚贞所感动。考虑到山路崎岖难行,我提前下山。山重水复处隐隐约约传来了阿六公的歌声:
哥做田来妹送饭哟
若是今秋收成好哟
哥为妹妹买衣衫喽
……
歌声绵长、苍凉、悲壮,久久在山谷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