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我们村"玉潭"这个名字的来由,已无从考证,向村子的老人问起,他们亦不得而知,自祖上传来便是如此称呼,问及可否有它意,多无从作答。
村子窝在四面山体的盆地中间,低处相对开阔一些的平地,多为农田,也没有大一点的湖面或深潭,仅从地形地貌看,将村名贯之以“潭”,确实让人难与村子的实况联系在一起。
过去,村子里的大山脚下,紧挨着“雷氏宗祠”公老祠堂门前晒谷坪的右侧,倒是有五块水域面积不大的小池塘,只可惜这几块大小不一的方池塘,被乡间纵横交错的阡陌小径给分隔开了,池塘没能联成一片,构出一处较为开阔的水面来。若去除池塘之间的这几条阡陌小道,让它们首尾相连,东西相接,倒也可构出一泓老“潭”了。
那时,“玉潭”村子里的人,几乎家家户户都要养猪。不像现如今养的猪,全是喂饲料。我们给猪喂养的食物,有自家种的蔬菜叶、红薯藤、地里打的野菜、粗米糠……反正基本上都是粗纤维一类的农家作物,真正的绿色无污染食品。
待猪养得差不多大的时候,要不整猪卖给附近村子里的屠户,要不留到过年,请屠户来家里杀年猪,大部份的猪肉卖给村里人。自已家少量留一些,作为过年的年货。
说来也是奇怪。我们村子里的人,虽然家家户户都建有猪栏。可大伙饲养的那伙猪,没几户人家的猪,会关在自家的猪圈里。而是任凭那群大猪小猪,三五成群,四六作伴,成天在山野田地里,闲逛游荡,不是在荒郊野外、烂泥巴地里拱食。就是趁机跑到菜园子与稻田里搞破坏,惹得村人,为这害人的猪,常要发生吵口、打架的事情。
自然,村子山脚低洼地方,全被这群大大小小的猪们,用它们大大的嘴巴,拱出一个坑,一个洞,地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
山上的小树与小苗,也跟着遭了殃,全被那一群一群的大猪,拱得七零八落,甚至有的还连根都拔起来了。有时,猪拉的粪便,这里一堆,那里一坨,凌乱又章法,满山遍野都是。
还好我们村子里的人勤快,见到猪粪,一个个像见到宝贝似的,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拎起簸箕,用一根竹耙,把那散落各处的猪粪,重又拾起,倒进自家的粪坑堆里发酵,留作种菜时,极好的农家底肥。
即使猪粪又脏又臭,因为捡拾的人多,若是去晚了,你还不定能拾得着。只有那些起得早的人家,趁人少,方能多捡些。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常被父母吆喝着,前往村子各处捡拾猪粪。那晾干了的猪粪,倒还好一些,板结成团,味道也不太浓。倒是那刚拉不久的鲜粪便,臭气熏天,实在无耐,只得一只手捂着鼻子,另一手捡粪,赶紧提起猪粪簸箕,摇摇晃晃,一路快走,摆脱那缠人的熏天臭味。
“引路将军”兴盛老汉人勤快,又比村里人早起,自然他家捡拾到的猪粪,数量总是惊人。偶尔路过他家门前附近,隔老远,你就能闻到他家粪坑里猪粪的臭味。若你再近前些,只见他家的粪坑,全给猪粪堆垒起来,成一高垛子,好一幅猪粪丰收的画面,给喜积肥的路人看见,定要边赞叹兴盛老汉勤快,边大声“啧、啧、啧”地叫唤起来……
那年头,常常会遇上干旱,位于各处山弯子里的梯田,因为长时间干旱少雨,有些田里的稻子,正处于灌浆期,即使已经抽出长穗,苗节也拔得好,可断了活水来源,最终也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家稻子变枯黄,想不出来好办法,一年辛苦劳累,就这样泡了汤。
“引路将军”兴盛老汉在“石门涧”峡谷下方,就有几块这样遇旱不保的干梯田。
记得我读小学五年级时,那一年立秋前后,雨顺风足,天气还是好好的,晚稻全部都栽种下去了,田里的禾苗长势也算喜人。直到稻子快要抽穗前,天气都还不错,照这样下去,估计今年应该会有一个好的收成。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就在这一年的秋后,居然遇上了秋旱,而且还是一场特别厉害的大旱。路边的小草,因为长时间缺水,叶子早已枯黄,蔫答答的,如同遇上了大火,全被烤焦了一样。当时,正处于稻子的灌浆期间,因为长时间没有降雨,山谷里流下的泉水,恰如母猪拉的尿一般,细流缓缓,时断时续,看得都让人直发急。
那片梯田距离水源较远的人家,他们家田里的稻子,已经缺水有一段日子,早就枯得不行了,也想不出啥办法,只有任其自然,丢弃不顾,对这些干旱了的田地,也没多作指望。
“引路将军”兴盛老汉家的田地,在那片梯田距离水源较近的地方,即使到了旱季的中后期,他家的田里,偶尔还可以继上一点山上的来水,兴盛老汉家的稻子,就这样撑到灌浆的时候,田里依旧绿油油的,看样子,他家的禾苗应该能挨过这次干旱,兴盛老汉暗暗欢喜,心中不断感谢老天的保佑,觉得自己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苦人天照看,冷水吹开喝”。
然而,兴盛老汉开心还没过上两天,意外就发生了。
那一年实在是太旱了,再后来,山上那股极细小的泉水,居然也断了流。没有了来水,老汉家的梯田,仅两日功夫,水份就被高温蒸发殆尽,田里的烂泥巴,仅剩微微的最后一点湿气了。一周后,泥巴里残存的那点湿气,也给挥发得一干二净,接着便撕裂开一条条细小的缝隙,老汉家里的稻子,正为最后的成熟而挣扎,处于灌浆的关键期,田里突然一下没了水,抽了穗的禾苗,也是一幅有气无力的样子,耷拉着脑袋,暮气沉沉……
“引路将军”兴盛老汉看在眼里,急在心头,难过得眼泪都要掉下来,自己辛辛苦苦,劳累了一年,眼看丰收在望,可突然之间,说没水就没水,兴盛老汉实在难以接受眼前这个事实,总以为他家的地,距离水源近,能够安然挺过这次的大天灾。
也不知兴盛老汉是怎么想到的,就在他家田里开始裂出小缝隙的那日午后,老汉与女儿娟子,父女俩人一人挑了一担水桶,来到他家梯田峡谷下边的深水塘边,用他们瘦小的肩膀,爬上爬下,一担又一担,挑起池塘里的浊水,浇灌他家田里水稻禾苗的根部,一行又一行,一垄又一垄,前前后后,居然忙活了三四天的光景,才把他家地里的稻子,通通给浇湿了一遍,禾苗又慢慢舒缓了过来……
隔上三两天,“引路将军”兴盛老汉又与女儿一道,父女俩继续前两日挑水浇禾的工作,复又再浇上一遍。“石门涧”那片干旱的梯田,仅有他们父女俩人的身影,在梯田与峡谷之间,来回穿梭,循环往复,少见他们停歇。
“引路将军”兴盛老汉与娟子后来还坚持了几日,反正别人家的禾苗,早就干枯得快要着火了,他家的禾苗,仍泛着青青的翠色,好像根本就没遇上干旱一般。
不知是兴盛老汉父女俩的行为感动了上天,还是老天快要憋不住了。后来,一个秋日的午后,突然下起了连绵不绝的大暴雨,那气势,遮天蔽日,空前绝后,倾泄狂倒,水漫山野,“石门涧”那片山谷,又恢复了往日源源不断的水流。
那一年,“石门涧”那片干旱的梯田,只有兴盛老汉家的稻子,获得了丰收,一粒粒金黄色泽的谷粒,饱满得让人有些意外,他家粮食的产量,只比往年少了一点点。
兴盛老汉家那年的收成,真应了那句老话:“苦人天照看,冷水吹开喝”。
18.
在我们“玉潭”畲人村子里,家家户户有养狗习惯,或多或少,都曾养过一两只土狗。村里人的狗,清一色的土狗,就是乡间土生土长的农家狗。
这些农家狗,毛色不甚光亮,体态也不肥硕,甚至看起来还很瘦小。多数人家的狗,长期缺营养,身上没什么肉,身子骨瘦不拉叽,但它们不以外貌取悦于人,但这些狗的品性,还蛮讨人喜。
乡间的狗,与村人一样,也习惯了乡下人的苦日子。它们不挑食,吃主人家的剩饭菜,捡主人家地上扔的红薯皮,或者小孩子不慎掉落的饭颗粒,偶尔运气好,可捡到别人扔过来的一点骨头与残渣,即使小孩子拉的屎,它们也不轻易放过。
这乡间土狗,即使吃不饱,也不会离家出走,总是一心一意,尽着小心,看护主人家的地盘,稍有陌生路人走过,便警惕地盯着,待路人快接近自家范围,汪汪一阵猛吠,紧围着陌生人,不停打转,宣示私人领地,警告外来者,断不可贸然入内。
狗与狗之间,居然还会气息相通,一旦一只土狗,叫起来,邻家那些土狗,听到吠叫声,跟着一起连声狂吠,像是给同伴助威壮胆。
鸡也一样,一家的母鸡下了蛋,“呱咯、咯、咯、呱咯……”鸣叫个不停时,邻家的母鸡,如同受了刺激,感染了,便一同跟着“呱咯、咯、咯、呱咯……” 叫个没完没了,安静的村子,噪声一下四起,弥漫于村中各个角落……
我读五年级时,那年我14岁,我们家也买了一只黑色小母狗,在我印象中,这只小黑狗,是我们家养过唯一的狗。
打小,我看着这只小黑狗长大,所以与它特别有缘,尤为亲密。若是隔上好几日,它才看到我,它那整个身子,便要扑到我怀里来,直立起瘦弱的身子,双脚趴于我腰身的两侧,紧紧勾住我的小细腰,脑袋便朝我脸蛋部位凑近,直伸过来,好一阵狂亲猛舔,那股亲热劲,恨不能把我吞了下去,它才肯放手罢休。
都说狗抓老鼠,多管闲事。
你还别说,我家这只黑狗,它就喜欢管闲事,迷上了抓老鼠,家中的老鼠看见黑母狗来,都逃得远远的,比见着了猫还要怕上几分。
那时,我家老鼠也多,整晚在我睡觉的木阁楼上,总是奔来跑去,打闹不停,一个晚上也不见它们消停一下,很让人恼。有时,实在被那群老鼠气极,第二天一早,我便早把黑狗抱上木阁楼上,去那吓老鼠。我家黑狗鼻子灵敏得很,在木板地面上,到处嗅来嗅去,老鼠的留下蛛丝马迹,哪怕一丁点的气味,它也能嗅出来,一路寻着味道,狂吠不停,细爪子还到处刨来刨去,吓得仍躲在角落洞里睡大觉的老鼠们,屁都不敢多放一个,竟然连续几晚,再也不敢再跑出来造次,到处兴风作浪了。
过去,我妈妈因为给大集体生活饿怕了,她老人家特别节省,把粮食看得跟命似的,总也不肯给我那只小黑狗多喂一点。若大人不在家,我总要趁妈妈不留意,偷偷喂一些米饭与米粥给小黑够吃,就这样,这只小黑狗,才得以慢慢长高长大,没被我妈给饿死。
1989年下半年,我到“东山坝”镇子上读中学,学校同学时有米饭剩余,若被我看见,便要把剩余米饭打包,放入袋子里包好,留上几日,待回家时,带给我家小黑狗吃。
过了一年,我家小黑生了一窝狗仔,一共三只,全是黄毛,没一只像它们的妈妈。三只小狗稍长大后,我们家养了一只,一只送给了我叔叔,另一只卖给了村子里“开路将军”永元老汉。
也不知永元老汉怎么养的,反正他家那只小黄狗,一年不到的时间,就挂掉了。后来听我母亲讲,永元老汉怎么也不肯把买狗的钱给我母亲,因为小黄狗死了,老汉说狗种有问题,我妈也知道永元老汉那性格,就没与他多计较。
这三只小狗从小就与我很熟络,也是我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的,加上经常与它们一块玩耍,自然它们仨与我极亲近,只要我一吹口哨,它们几个,便会扭捏着肥嘟嘟的胖身子,摇摆着奔我而来。
我叔叔家的小黄狗,但凡我去他家玩,只要我一吹口哨,那小黄狗一听见,便立朝着我声音的方向,摇头晃脑,飞奔而来扑向我,如同还在我家饲养般的亲热。
奇怪的是,给“开路将军”永元老汉的这只小黄狗,也不知老汉使了什么法子,每当我路过老汉他家门前附,见到小黄狗,无论我怎么叫唤,它待我形同路人,一幅不理不睬的模样,如同它的过去,与我从无交集。
也不知怎么回事,一年不到的时间,这三只小黄狗,居然先后都意外死去了,而我家这只大黑母狗,却还坚强地活着。
我读初二时,一个周六的上午,恰好只有我与妈妈俩人在家,我们刚吃过早饭不久。刹那之间,大黑狗突然就发了疯,在我家大门外面,狂躁不安地猛吼不停,我与妈妈闻声而出,大黑狗一看见我俩,竟然不认识我们了,直奔我俩而来,想要撕咬我们,吓得我们从厨房小门逃回家,赶紧把门拴好,从门上方的小隔栅缝,往外瞧看大黑狗,只见这条疯了的大黑狗,凶猛狂暴地立于门外地面,坚起身子,紧挨着房门,狗爪子狂暴发力,深深抠向这扇小木门,留下一道道深爪痕……
咆哮了一阵后,大黑狗没能撞开厨房门,转身便往村中间跑去……我与母亲吓得面如土色,大气都不喘一下,也不敢开门外出,生怕大黑狗折返。
休息了好一阵子,母亲与我才从刚刚那险象众生的惊吓之下,缓过神来,害怕渐渐平息后,母亲气得朝我直骂,咒我不该养这么一只害人精,还好菩萨保佑,我俩都没出啥意外。
等了一两个时辰,门外没有一点动静,也没听到大黑狗的狂吠声,我才敢出门,大黑狗早就不知跑那里去了,连个影子也没有。
当下,我随手抄起一根长竹棍,往村中央走,想去瞧瞧,打探打探,看看我家那大黑狗有没咬到村人。
庆幸的是,我还没走过我家山脚溪流上的那座小木桥,就遇到住这附近的一位邻居,她告诉我,我家大黑狗一路狂叫,朝村中间那口方池塘跑去,不知是不想要喝水,大黑狗“咕咚…”一下就栽到水里,身子在水中翻滚个不停,没折腾几下,淹死在小池塘,恰好被路过的“开路将军”永元老汉看见,老汉立马下水,把那浑身湿漉漉,刚发过疯的大黑狗,扛回他家里去了……
后来,那邻居还与我说,看大黑狗那疯狂急躁的样子,八成是误吃了老鼠药药死的老鼠……我听闻后,恍惚不已,拖起细长的竹子,难过地回了家……
从那以后,我们家就再也没有养过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