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梦闲人不梦君(转载)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元稹《酬乐天频梦微之》

1

医生说我可以出院了。

我皱着眉头,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病号服。从夏制的穿到冬制的,除去好几次进重症监护室的时光,我确实已经在这张靠窗的病床上住了许久。

邱驰正弯腰帮我妈收拾着我的行李,两人说说笑笑,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我一咬牙,伸手抓住主治医生的白大褂,有些忐忑地问:“可是,可是我许多事还记得不清楚。”

记忆里,许多时间点是空白的。这令我像空中楼阁一般,没有夯实的地基,总感觉摇摇晃晃,随时会轰然坍塌。我不知自己是什么人,于这世间又有何意义。

医生拍拍我的手说:“这种因脑部受创导致的失忆症目前是没有特效药的。”我十分失望,他接着说,带着点鼓励的意味,“何况你不是有时做梦会梦见往事吗?也是你的记忆在慢慢地重组恢复啊。”

听他这么一说,我倒是释然了不少。最近两三个月,伤口渐渐愈合,不再每分每秒入骨般疼痛,让我可以享受奢侈的一夜整眠。

许是心情轻松了不少,那些碎片般的记忆从灵魂深处缓缓浮现、凝聚、筑梦,让我想起了不少事。

童年时,庙会上有个邋遢叔叔给我一块糖,试图拐我走,幸亏旁边热心的卖糖葫芦的小贩大吼一声,惊走了那人。

年少时,我和隔壁的小姑娘学电视剧里义结金兰,结果只隔了一个星期她就举家搬迁,我邮寄的信她从来不回。

……

2

我记得最近的一桩事便是有关邱驰的。

那是深秋的一个白日,我应该去CT室复查,本是母亲推着我的轮椅,但她突然想起钱包忘在病床旁的柜子上了,怕被人顺手牵羊带走,便嘱咐我在这儿等等,她马上就回来。

我那时在走廊上,假装痴迷地看风景,以此来掩饰我在人群中独处的不安。

风景中出现一个如画的少年,我突然难以按捺内心的激动,总觉得自己认识他。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故事,但我就觉得认识他。

从我这儿到他那儿是一段下坡路,我转动轮椅就直闯而去。

他也是个病号,近旁有一个移动输液架,人看着有些消瘦,不怎么精神。

我们俩一下子就惨烈地撞在了一起,我把他撞晕了,护士很快就用担架把他给抬走了。我很遗憾自己来不及问他,我们以前认识吗?

但我那晚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我念中学的时候,我们都穿着蓝色调的宽大校服,邱驰抱了三杯冰奶茶进教室,自己喝一杯,给了我一杯。

我喝了一口,有些不乐意,说:“不对,我的是加蜂蜜的。”

他一下子松开自己正咬着的吸管,喊了一声:“嗨,我就说小爷这杯怎么甜得发慌呢,原来是你的。”他把两杯的吸管拔出来,互换了一下,把他之前喝的那杯递给了我。

我嫌弃地瞪着他:“谁要喝你喝过的?”

他“哧溜”一声,一下子吸了我之前喝的那杯的大半,打了个饱嗝说:“张宛曲,就你矫情。我邱驰都不怕,你怕什么?”

反正我到最后都没喝他喝过的那杯,梦里,嗓子一直干得厉害,像开裂了的黄土地。

翌日中午,妈妈到医院食堂去给我打饭,我迟疑地说:“帮我看看有没有甜味的菜。”

通过昨夜的梦,我记起了邱驰,也记起自己以前是爱吃甜的。

据我妈说,她是个事业型女强人,从小到大都没怎么陪过我,这次我重伤入院,她是辞了工作专心照顾我的。但我的许多生活习惯她不了解,我自己也不太记得,生活中总有许多道不明的别扭,弥漫着一种错位的抑郁。

没想到食堂真的有逆天的菜品,玉米炒葡萄。一向胃口不佳的我破天荒把菜都吃光了,为又找回了一点自己,整个人感觉喜滋滋的。

我决定趁胜追击去看看邱驰。

我去了他的病房,响亮地喊了他的名字。

听见我的声音,他像一只小仓鼠一样持久地发着呆。

我有些懊恼,该不会我们只是在中学阶段当过一段时间的好朋友?之后就因什么我记不得的事翻脸了?其实咱们俩毕业后早已不相往来?

“对不起啊,我认错人了。”我忙自个儿找了台阶下,恨不得原地消失。

但邱驰立马跳下床拦住我,什么也不说,只是眼睛里满是湿润的泪光。

3

自我和邱驰重逢后,他常常来看我。

他的到来,让我妈妈轻松不少。他熟知我许多的生活习惯,告诉我妈妈:比如我不喜欢吃米饭,喜欢吃面条,反正都是碳水化合物,平常用不着逼我多吃几碗饭;还有我是个怕冷不怕热的,冬天到了要比别人穿得厚一些;最好别让我看电视剧,让我看电影,因为我这人心里不能有悬念,一看电视剧上瘾就熬夜追着看,觉都睡不着,不利于我休养……

我妈有了邱驰提供的情报,照顾起我来得心应手多了。我也觉得生活中的不适感渐渐消失,似乎灵魂总算回归到尺寸正好的肉体中。

我常常让邱驰多给我说点过去的事,但他并不愿意,他安慰我,我会慢慢想起来的,自己想起来的效果肯定比别人灌输的要好。

我撇嘴,嘟囔着:“我到目前为止,就记得你把我的奶茶喝了。我想快点记起我们之间的事。”

邱驰不慌不忙,微微笑着,拍拍我的头,说:“不急啊,我们不急,毕竟我们现在常见面,已经创造出许多更胜以往的回忆了。”

于是我养成了午睡和夜间早睡的习惯,极度渴望做梦,无比希望多回想起一点过去。

每天梦到一点什么,我都会问邱驰。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什么长长的会飞的,身上有鳞片,眼睛如铜铃一般大,头上还有犄角的动物?我们班好像有个爱穿黑衣服的男生养了那种动物。”

邱驰弹了下我的额头,笑道:“你养一条传说中的龙试试?”

我耷拉着脑袋,想我可能是把虚幻的梦当成回忆了,竟说出这样的胡话。

不过邱驰收敛了笑意说:“其实也不全是梦话,我们班以前是有个叫张龙的男生,他毕业那天在左臂上纹了一条青龙。平日里他为人很霸道,欺负了不少人,不过没敢对你动手。”

隔几天,我又问:“我那时候是不是很追星啊?我梦见一个很大的演出现场,我们全班的女生疯狂地在台下摇着荧光棒,跟着台上的一个虚影一起唱歌。”

邱驰凝眉,纳闷地道:“按你那时候那么痴迷于吃,应该没什么闲钱去买什么演唱会门票吧。”

这时正巧电视机里在播跨年演唱会,一个舞蹈节目后就是一位男星独唱。他穿着一身象牙白的西装,站在白烟缭绕的舞台,歌声如同从仙境中传出。

前奏听着很耳熟,我一下子抓住邱驰的胳膊猛摇,说:“就是这首歌!”

邱驰的脸色微微变了,我则拿起遥控器,把音量调大,开始生涩后来熟悉地跟着轻轻和唱。

一曲罢,我自言自语:“原来我以前迷过这个明星啊。那我明天买张他的海报,贴在墙上天天看。”

4

出院后,我感觉自己恢复记忆的速度加快了,也许是不再拘于医院那一方小小的空间,到了熟悉的生活环境里,许多小小的物件都能触发我的梦境。

我记起了小区便利店的老板姓张,住十七栋总请我当家教的小妹妹爱吃果冻,常照顾附近流浪猫的大美人正和男友开展异国恋。

我催着邱驰带我去以前的学校看看,说不定我会想起更多的事。

邱驰在谈到这件事时,总推说自己很忙。说了几次后,我甩了话“那我自己一个人去也行”,他才勉强同意这个周末的上午陪我一起去。

我之前就读的中学种了许多三角梅,有部分已经开了花,从高处垂下来,如同红艳艳的瀑布。

我去了以前读书的教室,看着空空的课桌,把已经记起的那些同学一一对号入座,最后满意地发现,大概只有百分之四十左右的桌子我不知道主人是谁。有这个成绩已经很不错了,毕竟哪个班都有容易被遗忘的同学。

偌大的学校里,我一个地方一个地方仔细地看。

最后到了操场,我快步跑上主席台,在嘴边把手拢成喇叭状,对着操场中心的邱驰喊了一声:“喂。”

他不安地抬头看我,不懂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整个上午他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我笑意盈盈地继续冲他喊:“这段日子,我又梦起了许多事,只不过没有向你确认。但今天来学校看了,我不用问你也能够确信那些梦是真的了。

“有一年夏天我中暑昏迷,你是不是在医务室里守了很久,等着我醒来?

“有一次骗子打电话告诉我,我妈被撞住院了,急需五万块钱手术费。我打我妈的手机关机,正六神无主的时候,是不是你一下子抱住我让我别哭别急?

“还有啊,圣诞节的时候,你是不是给我写了一张卡片说喜欢我,最后又不好意思给我,放在抽屉底下就忘了。隔年四月我找你借小说看,结果翻到了书中没送出的卡片。”

邱驰还是愣愣地站在原地,嘴巴微张。

自从出院后不用坐轮椅,我走路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磕着碰着,今天却快乐得像只在林中奔跑的小鹿。我一下子从主席台上跳下来,奔向他。

近了,更近了,我看他的脸上毫无喜色,被冷风一吹,便有些清醒了。

过去的事对我来说很重要,可于别人而言,怕只是陈芝麻烂谷子吧?他只不过是个待人很善良的老同学而已。

我硬生生地刹住脚步,想假装没事。

邱驰却出了声:“仅此而已吗?”

什么?

“你就只想起了这些事吗?”他吐了一口气。

“嗯。还有什么应该想起的,但我没有想起的吗?”

“当然有。”他犹豫了一下说,“我帮你买了三年奶茶,牺牲可多的休息时间帮你补习数学和物理,下雨天把伞借给你,自己往雨里冲。还有许多积沙成塔的事,你不想起来我可就冤了。”

我听着十分自责,低下头,余光看一眼手表,发现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我午饭可以不吃,但午觉却不能不睡,一点到两点一向是我的午睡时间。如今,我是不肯错过任何一个该睡觉的时间的。

“我们回去吧。”

早上是他骑自行车载我来学校的,现在自然还是骑车回去。我搂着邱驰的腰坐稳了,有点撒娇的意思:“你骑慢点,我要睡一会儿午觉,你可别把我颠醒了。”

他点头说好,果然骑得很慢很慢,把时光像黏黏的麦芽糖一样拉长了。

5

我与邱驰之间变得有些奇怪,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纱。我记起了他没有送出的告白圣诞卡,他却绝口不提如今是否依然喜欢我。

但若论陪伴,他比我重新投入职场的妈妈还要陪我更多。

我的卧室里贴满了跨年演唱会上那个男明星的海报,我时常会对着他说些悄悄话,把他唱过的情歌像至理名言一样不断深究。不过可惜,我找不到我与邱驰相爱还是不相爱的答案。

终于有一天,这个男明星要到我所在的城市来开演唱会了,以他如今的人气,简直一票难求。

我通宵在售票窗口外排队,满怀希望,我一定要再去听他的演唱会,也许这样能够触发我想起更多的往事,也许我可以解开我与邱驰的谜题。

历经二十个小时后,我终于买到了两张票。我约上邱驰一起去看。

那天,灯光、舞美和男明星的表演都臻于完美,连一向毒舌的乐评人都齐齐盛赞。

无人可解我内心的失落。我明明和众多粉丝一样,手持荧光棒,轻轻挥舞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迷醉,可我一个人有些不胜寒的感受。我就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义无反顾地跳进了大海里,却终不能如鱼得水,畅享今宵。

邱驰见我的脸色难看,中途就把我给拉了出来。我看见场馆外还有好多因为买不到票,就在外面痴痴守着候着的男男女女。

我的心越来越冷,为什么我感受不到自己应有的那种狂热,竟好像我从来不曾喜欢过这个光芒四射的偶像?

“别想了。”邱驰带我去吃热腾腾的火锅,给我夹了一筷子麻辣牛肉,说,“哪有人的偶像一直不变的?你小时候喜欢儿童台的主持人,现在未必还是一样?”

看着邱驰在火锅热气后朦朦胧胧的脸,我按捺已久的问题脱口而出:“你也是这样吗?以前喜欢过我,现在已经淡了,没了?”

邱驰沉默了。

我望着隔壁桌的女生,春寒还料峭,但街头已有不少少女忍不住在约会时穿起了短裙,露出白皙的大长腿,只盼牢牢锁住心爱少年的目光。

而我,大概一辈子都穿不了这样的裙子吧?

在那次导致我入院的事故中,我的双腿被大火烧伤,腿上全都是植皮手术留下的痕迹。我就像一个用不同碎布缝成的破娃娃一样,难看得要命。

加上我又失忆了,头脑算不上正常。

邱驰不能接受我也是人之常情,他肯陪伴我,已经是人世中稀有的善意。倒是我自己,贪心作祟。

我努力笑笑,说:“我明白,也很感激。”

邱驰见到我的笑容,一下子恼怒了,似乎猜到我在想什么。

“张宛曲!”他大声叫我的名字,严肃至极地陈述,“我没有在意你的后遗症。我如果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做全世界最喜欢她的人,不管什么变故,一辈子都不会改变。至于那张告白卡片,我本来是希望你自己哪天做梦想起往事,自然而然地解开误会的。你现在只记起四月时你找我借小说看,结果翻到了书中写着‘我喜欢你’的圣诞卡片,可你不记得那一天是四月一日愚人节。我当时年少又莽撞,只不过跟你开了个调皮男生最喜欢捉弄女生的玩笑,在书里夹了这么一张假装不敢送出去的卡片。然而你当时没有上当,气得差点把我的书桌都给推翻了。这些就是你没有梦到的后半部分……”

原来是这样啊。我和邱驰,一直都只是好哥们儿而已。

这么一想,我总算放心了,也不再患得患失,赶紧劝他坐下,给他夹涮好的鸭肠。


6

时间久了,我不再执着于寻找过去,毕竟过去已记起七七八八,想必那十之二三,都是些可有可无的细枝末节,记不起也就罢了。

也许是心里放下了,有关回忆的梦便极少再做。

看上去,新生活似乎在朝我热情地挥手。

我出院以后经常去做义工,和一些患者分享自己对抗病魔的经历,希望能鼓励到他们。

有一个病人特别怕死,因为和他得同一种病的人都先后死了,他每个月都要去墓园看望他们。

其中一次,我搀扶着他坐在墓碑旁的石阶上,他的话很多,半天也说不完。

我在旁边等得有些无聊,就四处看,意外地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邱驰,”我拍拍他的肩膀,问,“你来看谁呢?”

我匆匆瞟了一眼,墓碑前放着一束新鲜的雏菊。

邱驰掸去我头上沾着的枯叶,含糊地回答:“一个朋友。”

“哦。你,你节哀。”我安慰了一句,想着那个病人别独处时越说越伤心,还是得赶紧回去陪着,就先告辞了。

走远了,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邱驰的眼眶红红的,嘴唇抿紧着,痛苦而无声。

我想,那一定是邱驰很重要的朋友。

在墓园偶遇后,邱驰有大半个月没来找我。我也没以前那么依赖他,并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反而由衷地祝愿他的消失或许是遇见了合适的女子,开始一段缠绵的恋爱。

我以为他是有其他事要忙,没想到在一个超市狭路相逢时,我亲眼看见他见到我的一瞬间,匆忙逃到另一行货架侧面躲着。

“你竟然躲我?你是不是什么时候借了我钱,但我给忘了?”我把他揪出来,故意恶狠狠地问。

他不断上下打量我,看了许久才问:“你没事吗?”

“我应该有什么事吗?”我瞪他一眼。

他仿佛劫后余生一样,一下子抱住我,摸我的头发:“没事就好,这样挺好的。”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庆幸。

7

妈妈问我,她要被调去海外分部,我是不是愿意和她一起去。

如果去了异国,那就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再也没有一草一木可以触动我想起过去,估计将彻底与过去告别了。

我有些拿主意不定,想问问邱驰怎么看。

他没接电话,我便径直去了他家找他。他妈妈说他在浴室里洗漱,让我在客厅等他一会儿。

他妈妈打量我的目光特别亲切和蔼,有一种给儿媳妇打分的感觉。

我被看得坐立不安,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阿姨,你别误会,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们只是好朋友。”

阿姨嘴角一扬,说:“行了,别跟我打马虎眼了。我们家驰驰喜欢你多久了,还没追到啊?”

“阿姨,”我很认真地解释,“邱驰不喜欢我这种类型的。”

他妈妈特别急,连忙否认:“怎么会呢?我以前假装沉迷二次元的外省小姑娘加他的账号,故意和他聊天套词,聊了半年他才肯跟我说一些心里话。他说他喜欢同班的一个女生,叫张宛曲。我特意翻了你们的班级合照看,写着这个名字的女生就是你。后来聊久了我怕被他发现是我,就装被盗了号,成天给他发各种广告,我们就这样断了联系。你等我给你翻聊天记录啊……”

他妈妈坐在一旁捣鼓手机,许是久未登录那个账号,一直想不起密码来。

这时,邱驰穿着浴袍出来了。

我淡淡地说:“阿姨,不用登录你的账号了,我会直接和他说清楚的。”

我们来到阳台上,我深吸一口气,邱驰知风雨欲来,面色有些凝重。

我转述了阿姨说的话,只问他:“我问你,我们俩在一起过吗?”

“没有。”他很肯定。

我松了口气,很好,这样的打击我可以承受。以前的我至少没有错爱过一个如此懦弱之人。

如今的我,不会因为自己的残缺而自卑,不会可怜地期盼别人的爱情。病了这么久,我也醒悟了,能够活下来,已经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珍爱自己的坚强。

“再见。”我说出这两个字,看着邱驰的眼神已经极其冷漠。不管为什么,他骗过我。

邱驰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解释为什么曾经喜欢又不敢承认,为什么曾经喜欢却又对我谎称不喜欢。他也只说了两个字,再见。

离开邱驰家,我给妈妈发短信:好吧,我们一起走。

过去大多是伤心事,还记起来做什么呢?许多人想忘却忘不了,而我能够忘记,和能够从事故中活下来一样幸运。

长途飞行十分漫长,除了睡觉几乎无事可做。

我慢慢闭上眼睛,在云端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和邱驰骑着自行车比赛谁先冲到终点。到了终点,邱驰奚落我:“第三名,你是不是得请我们喝奶茶?”

落地后,我本来习惯性地想问邱驰,我们曾和谁比赛?但打开手机,我发现我已经删了邱驰的联系方式,便想,算了吧。

也许这和许多我想起来的琐事一样无关紧要呢。

尾声 邱驰说

我叫邱驰,一直喜欢着张宛曲,从未改变过。

我没有告诉过她我的心意,唯一一次想告白,是在一个圣诞节,写了一张卡片,打算塞进她的书桌里。但那个平安夜,她告诉我,她恋爱了,对方是俞延白。

俞延白也是我的朋友,我们三个人总是形影不离。

所以我藏起了那张卡片。只是翌年的四月一日,我不慎把夹着卡片的小说借给了张宛曲。幸好她总是那么呆,以为是恶作剧,差点把我的桌子给掀了。

我决定永远站在朋友的位置,真心希望她和俞延白能一直好下去。

只是没想到,他们春游乘坐旅游大巴时遭遇了一场特大交通事故,车祸还引起了大火,两人都受了重伤。

我心急如焚地到了医院,宛曲头部受创,双腿烧伤,眼睛还被碎玻璃戳伤,而延白为了护着她,伤得更重,性命垂危。

在重症监护室里,延白先苏醒过来,开口第一句话问的就是宛曲。他的家人一向尊重他,并没有隐瞒。

趁着意识还清醒,延白坚决要求签订器官捐献书。他大学学的医科,知道自己不可能治愈。现在宛曲的眼睛失明,他就用自己的眼角膜帮她重见光明。宛曲的腿部皮肤大面积烧伤,自体移植不够,他愿移植自己的皮肤到她的身上……

而宛曲一直昏迷着,手术完成后很久才醒。

我那时一直陪着延白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未来得及去多看宛曲。听延白的医生说,那姑娘醒了,只不过有失忆的症状。

延白走的时候很放心,说忘了他,会对她更好。

我想,宛曲既然忘了延白,那么也一并忘了我吧。因为我们三个总在一起,万一她见到我再想起延白怎么办?

宛曲苏醒后,我从未主动出现在她面前。

直到秋冬换季时,我患了重感冒,不得不到医院输液,然后就被她撞倒了。

她记起了我的名字,我不忍再假装不认识。同时我知道了她经常做梦想起一些往事,我很怕她会想起延白。

她想起了我总买三杯奶茶,却没想起第三杯是给延白的。

她想起了有青龙的恶霸张龙,却没想起在张龙的拳头前护着她的延白。

她想起了全班女生一起去听一场演出,却没想起那是全省中学的文艺汇演。是延白在台上自弹自唱,而不是哪个明星的演唱会。

她想起了夏天我在医务室里寸步不离地守着中暑的她,却没想起是延白一路狂奔把她抱到医务室,但校医开会去了,他又冲出去四处找校医。

她想起了她妈妈住院需转账的电话,我安慰着她,却没想起是延白一边四处帮她筹钱,一边谨慎地请医院附近的朋友速度证明此事的真假。

她想起了我夹在小说里的告白卡片,却没想起我之所以不承认这张卡片,是她早已属于延白。

她想起了许许多多在她生命里可有可无的人,却始终想不起最重要的那个人。

她甚至已经巧合地来到了墓园,就站在延白的墓前,石碑上写着“俞延白”三个字,碑前放着鲜花,我以为她可能会想起,然而她还是没有。

元稹写过——“唯梦闲人不梦君”。

最后,她决定离开,永远地放下过去。这也许是延白希望的,正如他从不入她的梦里。

至于我为什么不肯承认喜欢她……

我说过,我不在意她的后遗症。我如果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做全世界最喜欢她的人,不管什么变故,一辈子都不会改变。

可是,延白已经做了全世界最喜欢她的那个人。

我见证了这一切,我没有资格取而代之。

*原文载于《爱格》2017年3B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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