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裙 ⌋ 回忆

仅几尺深的水里,一双小脚丫在水面下走来走去。他脚掌踩过的泥土微微下陷,周围的小石子被微小的水流冲起,滚到近旁的水草中去了。

男孩的皮肤被烈日晒得黝黑,他在水里缓缓走动,生怕惊动了近处的小鱼。草帽下,他的额头上挂满了豆粒大小的汗珠。


突然,一双洁白小脚的出现打破了水里的宁静。水下的局势瞬间变得昏天黑地,周围的水面也变得忧心忡忡。泥沙从水底直扑水面,飞沙走石,引得鱼儿四散逃命。


“你不要过来!鱼儿都跑啦!”

男孩举起手里的抄网,横在他和女孩之间,示意让她不要动。但女孩居然用手扶着抄网向他走了过来。

“你抓的好慢呐,我来帮你抓吧”

男孩望着他们脚底浑浊到泛橙的水体,朝女孩投去了愤怒的眼神。

“你这让我抓什么?抓泥吗?”

女孩只能低着头缓缓走回岸边,穿上小凉鞋,坐在灌木丛织成的荫蔽下,用双臂护在腿前,静静地看着小男孩抓鱼。


盛夏的阳光是泛冷的金黄色。尤其是在下午,太阳光最强烈的时刻,满山的翠林映出耀眼的光芒,蝉肆意的宣泄着这酷热,在不远处滚动的热浪里。

小男孩带着小女孩在溪边抓鱼,但每每他要抓到鱼时,她总会突然下水帮忙。而每当她一出手,已经到腿边的小鱼儿便又四散逃命了。


“抓到了!”

“快给我看看,我要看!”

男孩没有迟疑,利落地将抄网甩了过去,并准准罩住了那妄图逃走的草鱼。他舞动抄网杆,用力一拽,将抄网拽向天空。

水滴在空中划出一道新月般的轨迹,离家的草鱼拼命扑腾,溅出层层水花。抄网像火箭一样发射升空,女孩的眼里闪着光。

“好大一条!”

“回家吃鱼!”

男孩带着女孩走在溪边的小路上,他们翻过田埂,也正式与烈日遭遇了。在树荫下坐了一下午的女孩受不了,只对着男孩喊热。

“好热啊!”

——“我走不动了,歇一会吧!”

“把草帽带上就不热了。”

“那不就像农民伯伯了吗?”

男孩提着竹篮,竹篮里刚抓的鱼已经差不多被阳光蒸干了水分,进入了它的弥留之际,若是再不送去处理便要变质了,于是男孩只顾走,丝毫没有估计身后的女孩。

“肖杨!”

——“我要热死啦!”

女孩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的石头上,摆出一副无赖的神态。

肖杨回头来到她身边,脱下头顶的草帽,扣在女孩头上,帮她系的恰到好处。

“走吧,鱼快死啦。”

“拉我一下,起不来了。”


女孩扯着肖杨的衣角,在湖边堤坝上走着。男孩黝黑的皮肤并没有帮他分担多少炎热,他总觉得,今天将要烤的不是鱼,而是他。

“婷婷姐,今晚奶奶做什么吃?”

“不知道,但肯定有红烧鱼头。”

“但是我不吃鱼。”

“杨杨,妈妈说了,不吃鱼长不高的。”

“我爸爸也不吃鱼,但是他长得比你爸爸还高。”

“你爸爸骗人!我爸说了,你爸爸天天在外面吃大鱼大肉呢!”

“如果我有钱了,我一定要顿顿吃香的喝辣的。”

“那能分我一点点吗?”

“婷婷姐以后来我家随便吃。”

“好!”

——“鱼怎么不动了?”


肖杨和婷婷坐在门槛上,奶奶端了小板凳坐在屋前的空地上,仔细地刮着鱼鳞。

“杨杨,这鱼真的是你抓的?”

奶奶用抹布揩去了额头的汗珠,扭头看向门槛上的两人。

“是的,忙活一下午才抓到这么一条呢。”

“有本事,你爷爷钓一天都没上来大鱼,真是太倒霉了。”

肖杨想说婷婷在爷爷旁边捣乱,但她就坐在身边,被她拽耳朵的痛苦还记忆犹新。

“婷婷,你怎么戴个草帽?”

“杨杨说这样很好看。”

“好看个屁嘞,丝毫看不出来是城里来的孩子,倒像个小村姑!”

婷婷羞红了脸,赶忙扯下了草帽。

“我好讨厌你,肖杨!”

肖杨像被打了一嘴巴一样不服气,马上辩解道:

“我就是喜欢村姑!”


婷婷像是失恋一般,眼泪很快已经到了门口,只差喷涌而出的一个借口。她或许在心里质问诸如自己为何不是个村姑一类问题,也或许在心里组织语言痛骂肖杨这个薄情寡义的混蛋。

但最终,她却憋回了眼泪,偷偷戴上了草帽。

“我就想当村姑!”

——“那我就不喜欢村姑了!”

婷婷的眼里短暂地闪过一丝迷惑,接着便成了愤怒,她像发狂的母虎一般朝肖杨扑来。

夏晚的风凉凉的,像一颗薄荷糖。不知名的鸟儿在背景里叫着,伴着蛙声寥寥。

女孩把男孩压在门槛上,任其呻吟,奶奶笑得像一朵老牡丹,女孩更加用力了。

“我不喜欢村姑,我喜欢婷婷姐,行吗?别打了,我要散架了。”

婷婷像是美国人打赢了二战一样,脸上满是胜利者的笑容,肖杨坐起来,溜到门槛的另一端去了。


夜里,肖杨趴在凉席上,听着窗外蛤蟆肆无忌惮地呐喊,心里涌出不少不愉快,再加上背后隐隐作痛,不免想起一些对婷婷不友好的想法,但他又不生气,于是不明不白的睡去了。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肖杨的肚子上多了一只手,腿上多了另一个人的一条腿。肖杨在梦里看见自己被一只超大的大象踩死了,醒来感到身上很沉,疑心是大象,回头一望,却是一条白皙纤细的腿搁在自己身上。

不用想,这一定是婷婷。


“你不是和哥哥睡吗?”

“哥哥要和姐姐睡。”

“那去和奶奶睡啊。”

“奶奶要和爷爷睡,爷爷好臭。”

“你挤过来好热啊。”

“我明天就回去了,请你吃果冻,好吗?”

男孩的心被果冻收买了,任女孩抱着。女孩怕黑又怕鬼,不敢盯着窗外那抹惨白,她把男孩死死抱住,用他的后背挡住窗户。

肖杨睡不着,只觉得背后有团火在烧。


清晨,肖杨尚未睁眼,只听见窗外的鸟儿“豌豆八角”地叫着。他翻来覆去,想要阻绝这些噪音进入他的耳朵,然而怎么也挡不住,好似这些声音是从他的心里发出来的一般。

他伸手向旁边一摸,空荡荡的,婷婷已经走了。他有点伤心,却又想起昨夜婷婷收买他的承诺。

“那岂不是我可以独吞果冻?”

肖杨从床上跳起来,像一匹饿狼似的下楼,飞奔到奶奶面前。

“奶奶,婷婷走了吗?”

“一大早就走了,你睡得太熟,她还跟你说再见呢。”

“她给我留什么东西没有?”

“有,我放在桌子下面。”

肖杨深感大业将成,开始感谢上帝赐福,走到桌前准备开始享受果冻。他打开桌子下的袋子,眼见是白花花的一片。

“哪来什么果冻,是他妈的一包粉笔。”


婷婷回城里去了,乡下只剩下肖杨一个人,平日烦婷婷的他竟感到无比孤单。虽然她平时爱欺压他,但每个暑假他都和她一起度过,倒也是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依赖感了。

肖杨独自一人坐在门槛上,手边搁着那袋粉笔。没收到婷婷承诺的果冻,他心里一直闷闷不乐,却又不能去找她讨要。在大人离家后,肖杨便拿着婷婷留下的粉笔在门前画画,他在门槛上看太阳东升西落,地上的画一遍一遍被擦除。他等待着,等待着,盼望着下一个暑假快点来到。


“走快点呐,我们要被水冲走了!”

“这里是小溪,不是长江,冲不走,再催下来自己走。”

肖杨背着婷婷在小溪里走动,他们要渡过去到亲戚家吃饭。本来他们是要从大路过去的,但他们俩都是贪玩鬼,天快黑了才想起来有人请客吃饭这件事,只能抄了近路过去。

“你什么时候找老婆?”

“不知道,估计得等我和我爸爸一般大的时候吧。”

“那得多久啊,为什么不早一点?比如,现在就找一个老婆。”

“不知道,找老婆干嘛?”

“......”

肖杨在门槛上想着,心里为下苦力愤愤不平,他想:如若自己真的找老婆,千万不能找婷婷这样多事的女孩,不然自己这辈子就完了。


时间过得比想象中快,又是一个暑假了。肖杨长得很快,去年婷婷还比他高得多,今年他便比婷婷高半个头了。

肖杨正坐在家里吃午饭,门外停下一辆面包车,婷婷从车上跑了下来。肖杨心里先是高兴,然而他又想起他那素未谋面的果冻。他决定用不理她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立场,让她乖乖补偿自己。

婷婷正准备开口和他说话,他却故作伤心冲上楼去了。婷婷捏着书包,独自站在原地。


“杨杨,快开门,婷婷来了!”

肖杨用身子顶住门,双手捂住耳朵。先前他的决心可谓是天地共鉴,只可惜软蛋的本质诱惑着他,他很快便没了底气,却又不想开门服软,自己白表演一回,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死撑。

“肖杨,快开门。”


肖杨在表面上赢得了这次反抗,但心里却是输的一塌糊涂。婷婷之前同肖杨置气,总是会把肖杨欺压一顿征服他,但如今面对高她半头的肖杨,她也没了底气,只好生闷气,同时不理他。

吃晚饭时,肖杨投降开门出来,到饭桌上,婷婷见了他便端着碗回房锁门了。肖杨有些灰心丧气,一个人坐在桌上吃着。

菜是奶奶为了婷婷专门做的,肖杨却越吃越没有味道,似乎这菜被婷婷附了魔,和婷婷一心气他一般。他又想,似乎婷婷是美好生活的调味料,没有她食物就无法下咽,没有她生活就无法继续。


晚上,在肖杨朦胧的时刻,他好像听见一个女孩的哭声,那是婷婷在哭,她为什么会哭呢?是想家了妈?——这才来第一天;是埋怨肖杨吗?——肖杨想到这里背后一凉。

肖杨记得,婷婷怕黑,经常半夜跑到他床上来把他抱的紧紧的,恨不得钻进他的身体。她起夜得有人陪着,肖杨在厕所外被冷风吹得哆嗦,婷婷便在厕所里呼唤他的名字,确保他还在门口站岗,若是肖杨故意不回应,婷婷便会大哭,哭的很伤心,断断续续的。

肖杨忍不住想去和婷婷和好,但他不敢夜闯她的卧室。他知道隔壁村有一窝刚出生不久的小狗崽,而婷婷平时最爱小狗小猫了。他决定明天去抓一只来送给婷婷,来挽回他们的革命友谊。


一大早肖杨便出了门。

出门之前,肖杨专门去了婷婷的卧室,确保婷婷不知道他的行踪,预备给她一个惊喜。

他一开门,看见她夹着被子呼呼大睡,而她裙子下的白色内裤正对着他大放异彩。他羞红了脸,趁婷婷还没发现这个小流氓,他赶忙夺门而去,捂着鼻子跑了。

婷婷被摔门声惊醒了,起身一望,肖杨的身影已经在对门山头上了。


肖杨回到家已经接近中午了,奶奶正准备午饭。

“你回来啦?手里提的什么呐?对了,婷婷去王俊家了,你去叫她回来吃饭。”

“她去王俊家啦?”

肖杨心中突然一阵绞痛,接着脑子里冒出了一个极为恶毒的想法:“教训王俊一顿。”似乎在他听见消息的一瞬间,那股莫名的愤怒就支配了他的身体。

然而他还是难逃懦弱的本性,面对比他高大的王俊,他几乎没有胜算。

他愤愤不平,仿佛婷婷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而那王俊是可恨的盗窃者一般。他赌气一般回到房里,将小狗拴在门前,昏昏睡去了。


肖杨做了个梦,是个有关回忆的梦。

那是他和婷婷都还小的时候。吃过晚饭,肖杨和婷婷坐在门槛上吃苹果,看见王俊鬼鬼祟祟的走过来,突然伸手抢了走婷婷的苹果。

婷婷大哭起来,肖杨便冲过去和王俊扭打起来。

那时候因为饥饿而瘦弱的王俊,被肖杨死死地摁在门槛上:

“还给婷婷姐!”

“呸!——”

王俊竟将苹果扔到了近旁的田地里,眼看不能吃了。

肖杨一拳、两拳、三拳……一直打到妈妈听见叫喊声出来才停止,而婷婷站在一旁,看着肖杨痛扁王俊,竟露出了笑脸。


“杨杨!”奶奶叫道:“吃饭啦!”

肖杨猛地想起尚在王俊家的婷婷,起身准备去找她。然而他一睁眼便看见了婷婷的白裙,那裙摆正铺在他头边。

婷婷正坐在他的床头逗小狗,脸上写满了开心。

肖杨想逃,却一脚蹬落凉席,自己一头栽进婷婷的双腿之间。

“你好流氓啊!”

婷婷叫道。


下午太阳稍弱的时候,肖杨带着婷婷一齐出来玩了。

说来十分滑稽,稍早时候王俊来找婷婷的时候,奶奶告诉他婷婷不在,但是他分明看见肖杨和婷婷在二楼嬉闹。王俊灰头土脸的离开了。那个下午,他一定体会到了“卸磨杀驴”的感受。

肖杨带着婷婷上山“滑雪”、追野兔、摘野果,当然最后仍是经典戏码——“到溪边抓鱼”。

同样的小溪,同样的人马,只是肖杨抓鱼的本事已远不如从前了。他体格渐渐大了起来,体重的增加使鱼很容易便被惊动了。婷婷也觉得肖杨的功夫不如从前,于是决定亲自下水与他共度难关。

岸边是湿滑而生满青苔的石灰岩,婷婷脱了鞋,扶着岸边的一块石头缓缓入水,朝肖杨走去。

“教我抓鱼。”

“你能行吗?”

“别小瞧我,我手灵活的很。”

肖杨走到她身后,指示着她寻找水中鱼的痕迹。然而婷婷却并没有如她所说的那般灵巧,她笨手笨脚的四处走动,把鱼儿都惊走了。

“这找不到鱼啊。”

婷婷一边抱怨,不觉中将脚踩进了厚厚的河底淤泥。她突然感到一阵胶滞,下意识地呼唤肖杨:

“快来救我,我被咬住啦!”

肖杨心想王八已经销声匿迹于这篇水域多年了,难道如今又重出江湖?若是真的甲鱼,那婷婷也算是功德圆满,于是他不顾惊动周边的鱼,迅速跑了过去。

结果肖杨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了淤泥,看见眼前惊慌失措的婷婷,他只好用下下策。

他俯下身子,使劲拽住水里的一块石头,奋力将自己拉离淤泥。经过一番努力,他终于突围了。接下来便是拯救婷婷,他在岸边抓住她的手,让她努力地向岸边走动,然后用力一蹬,总算是让婷婷也上了岸。


两人的脚都变得黑黑的,散发着难闻的味道,鞋肯定是不能继续穿了。于是肖杨决定赤脚回家,婷婷却吃不起这种苦,走了不到十米便要求肖杨背她。

肖杨没有办法,只能背上她。

他心里暗自庆幸今年修了公路,不然他便要在乡间的泥路上背着婷婷了,那样的事是他不敢想象的,只有在父母口中才会有的惨剧。

“我下半年就要上小学啦。”婷婷说。

“我要明年。”

“妈妈说暑假寒假都要上补习班。”

“不来找我玩吗?”

“妈妈说不行。”

肖杨的埋怨却又化为忧愁,若是婷婷不再来了,那以后的夏天,他该跟谁一起消磨呢?


回到家的傍晚,肖杨和婷婷自然少不了一顿数落。奶奶端出来一盆水,让姐弟俩把脚洗干净。

远处的天空是橙色的淡彩,云朵浸在夕阳的余晖里。近处的树叶被晚风鼓动,惬意的摇曳着。蝉的叫声逐渐舒缓,农家的炊烟也在空中渐渐隐去。

婷婷把两只小脚放到肖杨的脚上,她的脚软软的,肖杨的心里痒痒的,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婷婷自己也痒痒的,忍不住笑了起来。肖杨也憋不住了,终于是和她一起笑起来。

婷婷把脚抬起来,放到肖杨的腿上,肖杨习以为常。但今天看见了婷婷粉粉的脚掌,白白的脚心,他心里却又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愉悦。

黄昏将最后一抹温柔赠予了她们,那笑容应该被写进辞海,注释到“灿烂”一词下面。

“什么事这么好笑?”奶奶在厨房里叫道。

“没什么!”

他们俩一齐说。

撕日历的速度已经赶不上太阳东升西落了,只有买日历的速度还算凑合。人的一辈子,如同一本小说一样张弛有度,童年的记忆无比美好,然后便是飞驰的人生,然后在落叶之际又缓缓飘下。

婷婷每年仍会来玩,因为她和妈妈赌气,若是不来玩就不吃饭,妈妈拿他无法,只好退了已经订好的补习班,送她来玩。

同时,她每次来都会带一大袋粉笔。


婷婷最后一次来乡下,是她将前往异乡那年。她的母亲再婚,准备带她一起漂泊远方。同时,她妈妈的婚礼是在她外婆家举行的,那是她妈妈出生的地方。

婷婷和她妈妈长得十分相像,都是美人。王俊说她像王珞丹,肖杨仔细一想,确实很像。她总是扎起一个马尾辫,长大后加上了眼镜,文文静静的样子如同散发着香气一般美。

肖杨曾经想过,世界上最完美的妻子大概也不过如此。

到了发育的阶段,婷婷长得很快,又比肖杨高出了半个头,身体也丰满了不少。肖杨虽说也有长高,但毕竟发育来的比大他一岁的婷婷迟,矮了她五六厘米,但皮肤依旧是那样深沉。


青葱的少女不比以往那个活泼淘气的女孩,她漂亮的脸上多了几分无奈的哀愁。

“穿哪件?”

“啊……这个需要我来选择吗?”

“你就说穿哪件好看就行了。”

婷婷从行李箱里拿出了两条连衣裙,一条是绿底碎花裙,另一条是白裙。那条白裙和婷婷曾经穿过的白裙一样纯粹,但是结构却更加复杂,错综复杂的饰物为这条裙子增添了一丝成熟感。

肖杨忸怩了一说,说:

“白色的这条好看。”

婷婷有些生气,似乎她本是想穿那条碎花裙的,但她还是拿着那条白裙进去了。

她关上门,肖杨在外面等待。


记忆里,婷婷最喜欢的衣服便是那条白裙。在童年暑假的每一个画面里,好像都能看见婷婷穿着那条裙子。若是换洗,婷婷也要在裙子风干的第一时间穿上它,似乎它便是婷婷的象征,离了它婷婷便不再是她自己。

婷婷换上白裙,走出房间,肖杨慌忙地站了起来。

纯白的裙子仿佛是婚纱,她的青涩中多了些许成熟。此时站在肖杨的面前,她一言不发。


新婚的母亲正在楼下应酬狂欢,除了同系的亲戚以外闲杂人等大多走光了。婷婷今天失去了妈妈的管教,同肖杨在贵宾席上大灌啤酒,几瓶下肚,两人的脸上都泛起了红潮,下桌之后竟已经到了左右摇晃的地步了。


在客厅的沙发上停留半天后,父母因为家中没有多余的房间,决定提前到镇上寻个住处,奶奶也跟去帮忙打理,只剩下婷婷和肖杨在家。

烟花一束又一束的升起、爆炸,然后缓缓散去。

婷婷把肖杨叫到二楼,他们的身上流动着焰火的色彩。

“杨杨,我明年到江苏去上初中啦。”

“回来吗?”

“说不定会回来。”

“来找我玩吧。”

“好的。”

肖杨似乎有些支撑不住身体,婷婷转过头来想说什么,但却没有开口。

她静静地望着窗外的小镇,肖杨也望着,但他却用余光瞟着她。她的白裙在淡淡的灯光下显得好美。


婷婷伸出手环住肖杨的脖颈,将脸凑了过来。肖杨察觉到她的唐突,想把头转过去,但酒气却拖慢了他的思考,他的听力也为之衰弱。

她的舌头在他的上颚上轻轻点了一下,那感觉于他像是触电一般,那股酥麻的感觉从上颚一直蔓延到全身,然后又突然转化成了一种安慰的感觉。

他的身体为之平静下来。


漫长的夜。


肖杨感到地板的震动,睁开眼,是婷婷光着脚跑来了。

她穿着睡衣,头发乱乱的,一进来便一股脑蜷缩到他的怀里。

那样子,像是妹妹依偎着哥哥一般。


肖杨的酒已经差不多清醒了,但他却希望自己仍醉着。不知从何时起,他觉得自己喜欢上了婷婷,喜欢上了他的表姐。但他所受过的教育告诉他,在中国,表姐是不能和自己结婚的。他心中有个坏坏的念头,他想带着婷婷私奔。


他伸出手,勾住婷婷的小腹。婷婷猛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又转为出奇的平静。少年因为某些尴尬的原因弓着身子,但上身却和她贴的特别紧密。

“你能做我的老婆吗?”

“不可以,我问了妈妈,她说不行。”

“你问过你妈妈吗?”

——“我是说,我们私奔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不就行了吗。”

“不行的。”

“这算耍流氓吗?”

“不算。”

“但是,

——我喜欢你,肖杨。”

婷婷不再说话,肖杨的左臂上有几滴泪珠落下,在枕头上浸出了几个湖泊般的痕迹。


肖杨心中的火焰熄灭了,他挠了挠婷婷的小肚子,惹得她笑了起来。

“好讨厌呐你……”


记得肖杨在北风里守护婷婷如厕时,婷婷也总爱说这句话。

“肖杨你人呢?

——好讨厌你啊……”

接着她便会呜呜的哭起来,然后肖杨便又会现身。


婷婷在肖杨的怀里睡着了,肖杨还醒着,不时捏捏婷婷。

他想,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也不过就这样罢,许多年后。


六年后,婷婷考取大学,终于回到了故乡。肖杨此时还只是一个高中生,一周有六天都在学校里忙活,婷婷来过很多次,次次都没见到他,只有奶奶告诉肖杨婷婷曾经来过。

“婷婷考上大学了,好大学。”

“啊?”

肖杨的心里冒出一声久远的叹息。

“就是那个婷婷,你的表姐呐。”

“怎么了?”

“你忘记了?她还跟妈妈吵架要嫁给你呢,你忘记啦?”

——“哦。”


新年,婷婷和肖杨时隔六年再次相见了。

“你还记得你以前在这的事吗?”

“不大记得了。”

“小白狗被送人了,然后莫名死掉了。”

“这么残忍的事情你告诉我啊……”

“我还记得,在茶厂旁的那个小坡那,我带着你滑落叶,你一身白裙都滑黑了还跟着我跑呢,回家被一顿好骂。”

“不记得了。”

“啊。”


——“你那天晚上打鼾了对吧。”

“没有吧

——明明是你打鼾好吗。”


夜里,肖杨发现婷婷居然打起了鼾,于是他便捏住她的鼻子。清晨,婷婷睁开眼,发现肖杨正抱着自己的脚打鼾。

六年前。


永别,

白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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