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说阿梦的丈夫去世,虽有儿子赡养,但阿梦终究是一个人了。
家里还是原样,沙发还是那个沙发,怎么觉得就是不一样了呢?坐着好像不对,站着好像也不对,在房里走走还是不对,怎么都是不对,窗外的阳光还是那个阳光,怎么那么冷呢?
阿梦决定离开上海,离开这个和丈夫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她要到丈夫的家乡去,她要找丈夫儿时的地方,那里能让她心安。
阿梦来到了桐城,她到的那个下午,她特特穿了当年遇见丈夫时穿的那件旗袍。白底蓝花,撑着遮阳伞,走在了乡间炫目的阳光里。
她的二儿子三儿子都挺孝顺,三间屋子,把最敞大的堂屋给了她,进门右手边是一老式架子床,擦得澄亮。
阿梦开始了乡间农妇的生活,但这农妇委实不像,住在城里,可以买菜,在这乡间,即使有钱也无处可买,况且,久居农村,不会种田不会种地,菜也种不出,被信奉自给自足的农人视为异类。加上阿梦时不时捧着本书,乡间的老太太更觉得和阿梦聊不到一块,索性离得远远的。
但我们这些小毛孩们可不管是否另类,泥手泥脚的,在阿梦门口探头探脑,惊讶的看那地上铅尘不染,看那蚊帐雪白雪白的似有香味一缕缕的飘过来,我们看得目瞪口呆,有时被阿梦捉住,牵着我们的手,在她那雪白陶瓷盆狠劲的搓,然后再拿出雪白毛巾擦干净手了,被带到八仙桌前,听她念书。有时,会得一块半块糖果,有时会得一块半块的饼干。
嚯!饼干!
八十年代的乡村,刚刚吃饱肚子,哪里见过饼干呢?冲着那饼干,似乎听听阿梦读书也不是多了不得的事。
但去得多了,总担心她的饼干桶,但似乎总不会空,因为阿梦的大儿子真是孝顺。
阿梦既不能帮农忙的儿子塞火,也不能帮农忙的儿媳带孩子,她只扫她的桌子只看她的书。
一年一年的,孩童们对阿梦也不再好奇,老妇们也不再对阿梦的生活艳羡。阿梦开始在乡村真正寂寞了。
呵,寂寞!
阿梦可能怎么都没想到,她大儿子的离世,才是她人生的真正转折。
一个午后,大儿子久病返乡,躺在阿梦的床上一命呜呼,邻里儿童纷纷被大人按住脑袋,在床前磕了头,唢呐呜哇呜哇的,将他送出了门。
自大儿子去后,这个整洁的老人换上了长襟的黑色衣衫,也不再看报纸了,开始在灶前忙活,也开始学着去池塘洗衣服,但终究没学会种菜,阿梦真正的开始像无数个面目模糊的乡村老人。
这样无声无息的又过了多年,人们似乎已不记得曾经有个穿旗袍的,叫阿梦的女人。眼前的只是梳着凌乱发髻,灰蒙蒙的乡村李老太。这多年里,李老太饭总能吃得饱,但有无下饭的菜,可说不好,她的饼干桶也早就空了。
当初讨饼干吃得孩童们纷纷长大,出门谋生,但李老太总是千年万年的活。在多年以后,身边人纷纷盖了新屋子,起了新楼房,李老太当初敞亮的堂屋却灰败且阴暗起来。一日,下雨天,李老太在漏雨的堂屋里摔折了腿。
李老太终究倒下去了,医生是没有的,但饭总要吃的,两个儿子儿媳开始协议伺候,一人三个月吧,轮二儿子家里,媳妇把饭端到老太床前桌边,且就着吃吧,乡里自种的菜,绿油油的盖在饭头,倒能凑合。但屎尿却有点麻烦,自用盆子,但那气味终究在房间里久久不散。老太太注意,身边无人,憋住忍住不去解手,待儿媳来送饭时去解。但终究人有三急,急狠了,老太太不免尿撒在了床上,于是连盖的被子也开始臭了。
阿梦终究变成臭哄哄的农村老太。
又三月,轮到二儿子家,二儿子刚做好了几大间大瓦砖房,一家人住的很是喜气,轮到照顾老太,砖匠出身的二儿子在房子边上树底下,搭个窝棚,挪张旧床,放上尿桶,就是李老太的住处。
李老太住了进来,窝棚虽小却是新的,没了老屋子的臭气,总是好的,偏这二儿媳妇记性不好,常忘记送饭,饭送的有一餐没一餐的。二儿媳妇不仅健忘还常糊涂,以为人老了不需要喝水的,水是一次没送过。
李老太饿急渴急时不免叫唤,但总不见人来,路过的邻人听到叫声,顺便帮着送口水,发现连水杯都没。
又过了三个月,二儿子好像记错了时间,总不来接,李老太叫唤的声音在冬天的寒夜里越来越小,慢慢的,路过的邻人似乎听不见老太的声音,“怕不是走了吧”,人们疑惑,免不了又进去看一番,却不想老太还活着,只是没啥气息,邻人们喂点吃的喂点水,便也匆匆逃开了。
后来,再路过时,窝棚空了,李老太终究走了,只是人们不知老太何时走的,又是何时上山的。
乡村还是那个乡村,二儿子夫妻和三儿子夫妻和邻人们仍旧语笑嫣然,这个地方似乎不曾来过一个叫阿梦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