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的雅致风流





晚上在兰心大剧院看了青年演员张冉主演的昆曲《牡丹亭》。看到台上演员咿咿呀呀演唱的时候,心里不住地拍案叫绝,一个字从心底油然而生,就是“雅”,极致地“雅”!

六百多年前的一群江南文人,根据自己的审美追求,创造了昆曲这种表演形式,从唱词、唱腔、化妆、身段、动作……都优雅到极致。特别是小旦唱出来软糯、细腻的腔调,好像江南人吃的用水磨粉做的糯米汤团,因此昆曲还有一个有趣的名字,叫“水磨调”。如果有人说,昆曲的婉转腔调与西方歌剧的咏叹调有类似之处,都是很抒情、很婉转、很高雅的表演形式,我是不同意的;我认为论起“雅”来,两者不可同日而语——意大利咏叹调恐怕给昆曲提鞋都不配。因为意大利的咏叹调,女演员在深情演唱时虽然的确荡气回肠,但是,那些外国娘们儿张大嘴巴吟唱时,能把她自己的整个拳头塞进嘴巴里,对面的人甚至能看到她喉咙深处的隔夜饭——这是不符合中国古典审美的;中国古代讲究的是“行不露足、踱不过寸、笑不露齿、手不上胸”,因此,昆曲演员在深情演唱时也只是朱唇微启,或者有时还要拿帕子掩着口方才启齿,然后把极曲折婉转的腔调从齿缝中、从嗓子眼里唱出来。所以我认为,昆曲一定是地球上最雅致的一种表演形式——不服来辩。


从源头上说,昆曲是中国古代读书人创造的,也是给读书人听的。一句唱词中包含着几个典故,没点文化层次的人根本听不懂,或者根本听不出其中妙处,所以注定了昆曲并不满足大众审美。比如,昨晚的演出中,书生柳梦梅看到假山石下有一个盒子,打开一看以为是一幅观音画像。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场景,我注意到台上演员的唱词是这样的:“小嵯峨压的旃檀合,便做了好相观音俏楼阁;片石峰前,那片石峰前,多则是飞来石,三生因果。请将去炉烟上过,头纳地,添灯火,照的他慈悲我。俺这里尽情供养,他于意云何?”妙哉!但是,这里的“嵯峨”“旃檀”估计很多人连字也不识,“飞来石”“三生因果”究竟是啥典故,估计很多人不知其然。还比如,在幽媾这一折中,柳梦梅唱到:“陡地荣华,敢则是梦中巫峡?亏杀你走花阴不害些儿怕,点苍苔不溜些儿滑,背萱亲不受些儿吓,认书生不着些儿差。你看斗儿斜,花儿亚,如此夜深花睡罢。笑咖咖,吟哈哈,风月无加。 ”唱词如此生动有趣,其他不说,单是这连续4个“不……些儿”的排比,文采斐然且押韵合辙,观众若不有些儿文学基础,恐怕欣赏不出其中妙处呢。在演出中间,我注意到的确有几人中途离场,不知是真的另有急事,还是觉得听不懂、没意思而不肯枯坐呢?

郭德纲在表演相声时说,艺术应该要雅俗共赏,雅要雅得那么俗,俗要俗得那么雅。他这所谓的“辩证法”,我觉得有时未必成立。他的相声,就算不称其低俗、庸俗、媚俗,但是肯定无论如何称不上“雅”的。郭德纲还说,雅到极致不风流。我不认可他的观点。昆曲既已雅到极致,但岂会不风流呢?——还是非常风流的!只是风流妙处,难与俗人说。比如,《牡丹亭》中柳梦梅在惊梦一段的唱词是:“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这如何不风流呢?只是,这其中的风流之处,可能需要有点文化基础的人,方能领略其中妙处也。

我的家乡流行的剧种是豫剧、河南梆子,它的唱词通俗易懂,有着浓厚的群众基础。我小时候听广播时,经常能收听到豫剧的唱腔,有些经典唱段比如《花木兰》《穆桂英挂帅》等,我也耳熟能详。听豫剧不需要什么文化基础,随便拉出一个当地的农民,不仅能听得懂,而且说不定都能唱上几句。比如同样是表现男女爱情的,我小时候曾听过、如今已不大演出的一段豫剧唱词是这样的:“(男唱)月光下我把她仔细相看,只见她羞答答低头无言,看打扮她有一手好针线,早闻知编织上出手不凡,侯圈他可做了好事一件,我心里好象那个扇子扇那啊....... (女唱)这个主他看人咋这样死眼,说不定是一个老实弦,抬头望月西移越来越晚,(男唱)下决心要娶她魏淑兰!”这种唱词就是大白话,也没有什么难解的典故,无非就是其中的个别方言俚语,对于外地人来说可能比较难理解。比如,“看人死眼”应该是指“死眼皮”为押韵而省略了个“皮”字,而“老实”我能理解,但是“老实弦”这次词到底是固有的河南方言,还是为了凑韵脚而编出来的词,我就不确定了。

至于东北的二人转剧种,唱男女之间的风流场景时就更直白甚至有些粗俗了:“三更里呀,二人进绣房啊,二人我们上了牙床啊。解开了香罗带啊,露出了菊花香啊!细皮嫩肉交给你,我的郎啊,尝尝滋味香不香,哎咳呀!”这种表现形式,与昆曲中柳梦梅所唱的“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表现方式完全不同,观众群体也是不相同的。


据说豫剧是中国唯一不靠政府补贴、能够自己养活自己的剧种,在山东、安徽、河南地区喜闻乐见,有好的剧团演出时常常万人空巷。如今我的父母退休闲暇无事,方圆十里地的村庄只要听闻有唱戏的,一定带好小马扎前往听戏;现在有了“老头乐”电动车以后,前几天已经拓展到80公里外的一个集镇上去听大戏了。而昆曲估计做不到拥有如此多的受众群体。所以,昆曲这种艺术形式,虽然可称为站在中国古典美学巅峰上的艺术形式之一,但它只会诞生在历来富庶、人文气息浓厚的江南地区,如今也只有在类似上海这样的地方,才能聚集起数千观众,在著名的兰心大剧院前排队买票进场,座无虚席。

今晚的演出,唯一的遗憾就是,上海的观众都比较内敛,不轻易表达,所以直到剧终谢幕时才不吝惜如雷鸣般的掌声。而在演出中间,即使一个“好”字已经如鲠在喉了,也往往不好意思喊出口。我就是如此,好多次都忍不住伸出巴掌了,但终究还是没好意思第一个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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