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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咱家的大鹅丢了!
我被清晨的第一泡尿憋醒,长裤都未来得及穿,跑到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放水。正当我神清气爽时,随意地撇了一眼脏乱的猪圈,却没有看见雪白大鹅的身影。
别人家的猪圈是养猪的,我家的猪圈是养鹅的。猪早在我哥上大学那年就卖给了隔壁村子卖猪肉的李叔。交完学费后剩下一些余钱,当我父母正在考虑将这笔钱用在什么地方时,迎面走来一个外乡人,身上挑着一副担子,两个大箩筐,箩筐里面十几只黄绒绒的小鸭,可爱极了。于是,我吵着闹着要母亲给我买几只,姐姐在旁边说这不是小鸭,是小鹅。我对此嗤之以鼻,有什么区别,都是黄绒绒的,实在分辨不出来。姐姐用手指着小鹅的鼻子说,小鸭的嘴巴是扁的,小鹅的嘴巴是凸起的。我一看,果真如此,继续缠着母亲给我买小鹅。她和父亲经过短暂的商量,最终买下一只,并对我说要好好养着。这一年是我哥离开家上大学的第二年。
这只鹅陪我经历了整整四个夏天,陪伴了我姐四个夏天,也见证了我哥的失恋事件。
当收到我哥的来信时,我是首先拿到信的那个人,因为我腿特别长,跑得也特别快,怎么跑都不觉得累,似乎有一万的力气。同龄的孩子都跑不过我,小学老师说,我以后要做运动员,跑进国家队,为国争光。我将老师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父母,他们听后特别高兴,于是,我获得了玩耍不受限制的待遇。
村子口有两样东西,一样是老槐树,五个人都抱不过来,听说有上百年了,这要是人的年龄,恐怕是要成精的。每当槐花盛开的季节,漫天飘舞着白雪,香气浓郁着整个村子。男人们就会爬到树上打槐花的枝干,女人们四人一组,各抓住方布的四个角,等待着老槐树的馈赠。我们这群孩子看着漫天纷纷落下的槐花,就像淋了一场雨,淋了一场雪那样痛快,我们张开怀抱,任凭槐花扑满全身,落在脚下。最后也加入女人们的队伍,抓起方布的边缘,却总是挨训,在她们眼里我们的行为纯属捣乱。我们蹲下来,趴在地上,捡起散落地上带着槐花的枝叉,像是捡到宝贝一样。
村口处第二样东西是李寡妇的代销点。代销点没有任何装饰,却是村子里唯一可以购买商品的地方。李寡妇在十年前就开始守了寡,这十年来她没有改嫁,也没有任何绯闻,每次见到她,她都坐在门口的板凳上,看着村子的入口。我一直以为她患有精神病,后来,听村子的老人说,她是在等待她的丈夫。他的丈夫被建筑工地上落下来的钢梁砸死了,死的时候,脑袋都砸没了。我想,他的丈夫在活着的时候肯定非常爱李寡妇,才值得李寡妇日日守着丈夫回家的路。
全村人的信,都要在李寡妇的代销点取,四面八方的来信都会汇集到这里,让远在他乡的打工人都在李寡妇代销点的信堆里相遇。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收到孩子的信,但自己又识不得字,就拜托李寡妇给读出来。听说李寡妇在没嫁到我们村之前,家里是在镇上哩,四书五经那可谓是门通,家里也算得上是名门世家。听说她太老爷爷辈曾在朝廷当大官,具体多大,她也说不上来,反正无凭考证,村子里的人信以为真。我觉得,村子里的人之所以选择相信,主要是因为她识得几个字,虽然经常有念错的词汇,也总比其他人识得多些。李寡妇特别喜欢读别人的信,每次读信她都会随着信的内容作出表现,读到喜事她也跟着高兴,读到伤心事她也跟着伤心,就好像收到的是她死去丈夫的信。
关于我哥失恋这件事,李寡妇是第一个知道的,此时我哥已经是大四最后一年了。她用洪亮的声音将信的内容朗读出来,声情并茂,接近尾声时,一屁股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我想,她许是又当成她丈夫的来信。就这样,我哥失恋的事情,在村里人所皆知,成为妇女们串门时的重要话题。
我娘当时听到这消息整个人都不好了,脸色瞬间凝重,回家后整天茶不思饭不想,和我爹或是村里的妇女们商量该如何帮助我哥走出困境。那段时间我娘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大圈,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儿行千里母担忧。
那天,刚吃罢晚饭,我正要给大鹅喂些生菜,眼看着生菜快要递到大鹅的嘴边,就听到了敲门声,紧接着我爹在屋内伸出头:阿段,快去开门。
我只好将生菜丢在地上,跑过去开门,也来不及查看大鹅幽怨的眼神。入秋的傍晚,迭起层层凉爽的风,我感觉自己像一条鱼,被海浪推来推去,好像开门的不是我,而是风。
我用力推开门闩,脑袋还没伸出去,就听到丘大婶和周二婶的声音,“阿段快赶上阿亮的身高了。”
我扮作鬼脸,并没有回答她们,而是跑回猪圈里去喂鹅。这两位婶婶是我家的常客,她们经常在晚饭后到我家来和我娘家长里短地聊,直到我爹用长久的咳嗽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她们才肯离去。之所以喜欢到我家来,是因为我家有一座凉亭。
那座简陋的凉亭是我们兄弟三人一起用茅草搭起来的。搭建凉亭这件事的起因是我的一句抱怨,“每年都这么热,以后可怎么办啊”,我哥脑袋里瞬间产生了搭建凉亭的想法。这件事做起来并没有那么容易,我爹娘不同意,他们认为这件事不仅浪费时间,而且浪费资源。好在经过我哥阐述了搭建凉亭的好处,最终才让我爹娘动摇。后面就是思考搭建成什么样子,我姐说搭建成圆顶的,上面再涂上各种颜色,像蘑菇房子一样。我说搭建成尖顶的,像金字塔那样,我在哥哥的课本来曾经看到过,很是喜欢。我哥却说,搭建成古代风格,玉宇琼楼,雕梁画栋。越说越离谱,搭建凉亭已经不能满足我们的幻想,最后竟上升成将我家房子整个装修成故宫。如此泛滥成灾的幻想,无法推动搭建凉亭的落实,还是我爹出马,本着节省的方式,以四根粗大的柱子和平面茅草顶确定最终方案。
凉亭里响起我娘她们交谈的声音,我一手端着茶茶壶,一手举着茶杯,熟练地踏着步子。还未走进凉亭便听到我娘的抱怨,我这苦命的儿啊,年纪轻轻就尝尽了爱情的苦,他虽然从年纪来说成年了,可毕竟没有承受过这么大的压力,他会不会想不开,是否会影响他的学习成绩,不能正常毕业可怎么办那。
丘大婶说,有刚他媳妇,这事你不用担心,现在的年轻人精明着哩。
我娘刚刚放下心里的忧郁,就被周二婶泼了一盆凉水,这也要分人,要说学习越好的人,感情上面就越糊涂,阿亮这孩子打小就学习好,实在善良,感情上恐怕要被人骗了。
丘大婶说,没那么夸张,阿亮又不傻,可能是意识到女孩的德行不符合他的要求,既然没有结果的爱情,不如快刀斩乱麻,所以阿亮做事挺果断的。
我娘没有说话,但是可以听见她的叹气频率减少了。我走进凉亭后,将茶杯摆放在她们面前,我娘推开茶杯不想喝,两位婶婶各喝了一口。我正欲走,被丘大婶叫住。她问我,阿段给你讲个你哥小时候的故事想不想听呀?我说想,这样的机会我怎么能错过呢。于是,丘大婶开始将我哥小时候的故事娓娓道来。
夏季多雨,河水充沛,暴热的天气使得许多大人带着孩子到河边去游泳,就连女人都在傍晚偷偷摸摸地去擦拭上身。那时候,人的安全意识还不高,熟识水性的大人还好说,小孩往往忽视自己的力气。记得那天,我正蹲在岸边往衣服上打肥皂,眼前的水面突然出现一个锅盖大的漩涡,当时河里有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老三家的孩子正一点点往漩涡游去。这可不得了啊,万一 被漩涡吸进去就再无生还的可能,我赶紧冲着河里的大人呼喊,有些大人闻声而去,却没有人敢过去救那孩子。正当孩子快要接触到漩涡时,只见一条水蛇似的身影迅速抓住孩子,可正当他准备带着孩子游到岸边时,漩涡似乎有张巨大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脚跟,他当即决定把孩子向前用力推出漩涡的范围,孩子快速地向着岸边游来,这时大人们才敢过去接应。可是,他还在与漩涡周旋,大人们许是良心发现,又许是被他的英勇所感动,五六个大人游过去,经过一番挣扎,才将他顺利带出来。这时,我才看清这人正是阿亮。
不得不说,面对这种突发情况,你哥表现得比大人还要果断。
我娘发出叹息的声音,这件事莫要再提,我现在想来都害怕。
周二婶说,都过去的事情了,没必要如此。丘姐姐也是好心,不是故意要让你害怕。我来说件阿亮小时候的事情,保证不让你感到不适。
我安静地坐在旁边,表情上不为所动,心里早就感慨万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我哥见义勇为的光荣事迹了,从小到大耳朵里就塞满了各种传闻。因此,由于我哥善良的品质,使得整个家庭都被披上善良的外衣。
这时,我姐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过来,也饶有兴趣地蹲在旁边听周二婶讲述我哥的故事。
你们还记得天降大旱的那年吗,河床干涸,地里的麦子枯萎,就连用了好多代的水井也空荡见底。由于干旱从而引起饥荒。村子里可是大动干戈地破坏,寻找短暂的解决方法。人们不得已把食物盯在杂草、树木、家禽、苔藓等各种带有水分的东西,蚂蚱、老鼠、蛇、野兔同样不能幸免。当这些东西都被消耗殆尽的时候,人们终于将视线盯在了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上。正当人们准备对老槐树大动干戈时,你哥首当其冲地站在老槐树面前挡住那些人前进的脚步。面对成群的人们,一个十几岁出头的孩子临危不惧,据理力争,说出老槐树见证了我们村子的历史,如果我们要破坏老槐树,就是破坏历史,破坏历史的人就是不肖子孙,死后都要背着千古骂名。
更多人站出来挡在老槐树面前,挡在阿亮的面前,那些想要破坏老槐树的人纷纷放下手中的武器,缴械投降,露出愧疚的脸色。至此,我们村子就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以后就算饿死,渴死,也绝不能动老槐树。
丘大婶说,是啊,如果不是阿强在那刻站出来,老槐树就很难幸免,现在我们可能再也吃不上香喷喷的槐花馒头了。
我娘的脸色终于有些好转,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露出淡淡的微笑,双手各拿起一块西瓜让起来。从我娘的神色中,我丝毫没有看到放松。
当我拿起西瓜退出凉亭,姐姐纤弱的身影在微风中晃动,两个马尾辫早已没有了傲气,蔫蔫地搭在肩膀上。我走过去将西瓜递到她的手里,她没有接过去,因为她不想吃。我们两个怔怔地站着,她似乎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于是露出惨淡的笑容,阿段,这些年你活得开心吗?
这句话如同深水炸弹,在我的心里炸得支离破碎。也只是那一瞬间,但我很快就恢复正常,这无需我回应,因为我姐说完就走开了。
果然,我娘并没有放宽心,第二天早早起床,收拾好行李,要去找我哥。我娘自从结婚后,就很少独自出去,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镇上,现在她竟然要去市里。我和阿姐被我娘收拾东西的声音吵醒,睡眼朦胧地站在旁边看着,我爹将布置好的路线图交给我娘,我娘踹进兜里就要出发。
我和阿姐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没有言语,没有提供任何帮助。我能够猜想到我和阿姐心里的想法大致是相同的。
我娘还没有走出家门,这场计划就被打消。打消的原因是,我哥背着书包站在门外。
我和阿姐兴致勃勃地跑过去,拉住我哥的手。我哥将手从我们的手中挣脱出来,抚摸着我俩的脑袋,不错嘛,你俩又长高了不少。接着,他把书包抛给我,向着我爹我娘走去。我和阿姐如同获得秘宝似的,拉开书包的拉链就捣腾里面的零食,我哥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们带各种各样好吃的。
我娘心情无比激动,身体又迟缓不动,等我哥走近后,我娘才问,阿亮,你怎么回来了?
我哥说,我和导师去镇上参加活动,请了半天假正好回来看看。
我爹说,赶紧让孩子坐下,歇歇。
然后,让我和阿姐去摘些水果。当我和阿姐回来后,正好听到我哥说,没有的事,自己还没有恋爱怎么会失恋呢。
我娘满脸怀疑,阿段,你去把你李婶婶叫来,我要她当面对峙。阿亮,娘知道你长大了,但是这些苦没有必要自己承担,说出来大家帮帮你。
我知道我娘说的李婶婶就是李寡妇,虽然我们都知道她是寡妇,但是大人们从来不在我们面前这样称呼她。我知道事情很着急,将飞毛腿发挥到极致。
晨曦升上乡下的田野,我的双脚就像小马的蹄子“哒哒哒”地向前奔跑,手上摆出骑马时攥着缰绳的姿势。突然,我被路边倒在地上的锄头杆绊住,为了不使我这晃荡的身子摔倒,于是这匹马就脱了缰。我愤怒地用脚巧妙地挑起锄头杆,踢向田野,想不明白,这件事有找李寡妇对峙的必要吗。
去找李寡妇的路上,我心情郁闷,过往的同村人跟我打招呼我也不理,玩伴们喊我我也不应,我是那匹脱缰的野马,一路向前,直到抵达代销点。
代销点大门敞开,李寡妇趴在柜台上,用一只手撑着脑袋,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有空白的墙壁。三三两两进来几个顾客,她招呼完后,又趴在柜台上发呆。我看着她此刻的样子,也不知怎得忘记叫她,当时只想从她的样子里看清脑袋里在想什么。如果说这个世界上除了生物起源,原子弹的威力之外,李寡妇的脑袋是我最想探究的事物。
由于我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她才终于发现我。她问我有何贵干。我说,我哥回来了,我娘让我来喊你,去证明我哥失恋的事实。
她先是一愣,然后说,我帮我看着代销点,我回里屋去取信。
因为只有李寡妇识字,村子里的人自己带回去也看不懂,大都将信留在这里,哪天想再读信时,也方便。我点头应着,眼神早就在代销点内的辣条和泡泡糖上打起名堂。
还别说,李寡妇进的辣条真地道,辣得我双眼冒火,额头上溢出几滴汗水,我用袖口一挥,汗水就不见了,当我吃完打包辣条,汗水又出现了。于是,我又打开一瓶橘子味汽水,真得劲。当我的口和胃满足后,未见李寡妇出来,喊了几声,无人回应,我便走进里屋。
怎么形容李寡妇的里屋呢,整齐和凌乱都不太恰当。桌椅、装饰是整齐的,床铺是凌乱的,一堆衣服在床上堆积成山丘。李寡妇坐在床沿上,身体抖动着,我走过去才发现,她在哭。
她为什么会哭呢?我发现她手里拿着一张破旧的老照片,照片的边缘被岁月磨损开裂,里面男人的模样有些模糊,但是我从他的棱角可以看出来和我哥年龄相近。我问,李婶婶,照片里的人是谁?
她胡乱地擦拭眼泪,让我坐在她的旁边,她告诉我,这是她那被钢梁砸死的丈夫。这件事早已在我耳朵里磨出茧子,还从未见过她丈夫的模样,因此,我又盯着照片看了几眼。面对着端正的面孔,实在想象不出被钢梁砸死的鲜血横流的头颅。
李寡妇突然用双手抓住我的肩膀,几乎疯魔似地摇晃着我,面露乞求的眼神,阿段,你李婶婶我这些年太煎熬,活得生不如死,心里有太多话想要找个人诉说,你听我给你讲讲我男人的故事吧。
我被他晃得头晕眼花,用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她的双手间挣脱出来。我怔怔地看着她,虽然很清楚自己是多么想要听关于李寡妇男人的故事,但是不是现在,我爹娘还得着我把李寡妇喊来证明呢。任凭她怎么求我,我都不肯松口,到最后实在忍受不了她的折磨,只好说,李婶婶,等处理完我哥的事情后,我再来听你讲故事。
果然,这办法很奏效,她将书信揣到兜里跟着我出去,临走前还看了眼桌上的老照片。
风替我们推开门,我娘从屋内出来,热情地将李寡妇请进屋,嘴里说着,李姐姐,你可算来了,我们还等着你来揭开真相,你快请坐,阿段去把你哥叫出来,阿柔上茶。
当我把我哥喊出来时,正好看到我姐将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这一举动让我娘显得尴尬,但是没有骂我姐,估计外人在的缘故,给我姐留点脸面,要是在平时早就挨骂了。
我哥不情愿地从里屋出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发出沉重的声音。我识趣地从屋内出来,结果不小心导致关门的声音过大,只听见背后传来我娘的愤怒的声音,这几个孩子今天怎么了。
我出来后,就和我姐坐在凉棚里,两人各怀心思,沉默不语。屋内的争吵充斥着我和我姐的耳朵,但是我们都佯装听不见。微风吹过来,轻拂着我姐的刘海,像风中飘拂的柳条,随风飘荡。
这些年来,我清楚地明白我姐在这个家的地位,虽然我爹娘并不像其他人那样苛刻,但总归是在对待我和我哥时的态度不同。有的时候我很能理解,造成这种思想的原因归根结底是老祖宗遗留下来的问题,是上一代人传承下来的旧俗,随着时代的开放,这种想法受到新思想的冲击,然而还远远不够使其消失殆尽。那些所谓我哥较为突出的善良和头脑不过是性别的附加因素,我的姐平庸便成了这种思想持续的口粮。对于我姐来说是这样的,但对我来说又是另一种。
这时,我姐突然说,阿段,今天你好像忘记喂鹅了。
是啊,今天着急去喊李寡妇,倒是把这桩事忘记了,当我正准备去喂时,我姐又说,早上我替你喂了。
其实想来,我和我姐的关系很微妙,她总是和我保持疏远的关系,她没有特意地帮助我,但总是在我不得闲时帮我收拾残局。身处在这样的包容中往往无法察觉,以至于有些理所应当。
我重新坐下来,眼神不时飘向主屋,很好奇现在结果怎样。然而,一个犀利的眼神盯着我,使我感觉很不自在。我说,姐,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我姐对于我的恐慌完全不放在眼里,平静地说,我们将小鹅买回来是正确的吗?
屋门发出金属与石墙碰撞的声音,我没来及回答姐姐的话,只见李寡妇应声而出,脸色铁青,脚下的步子似有千斤之重,没有留下一句话。我和我姐赶紧走过去,用眼神询问我娘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见我娘叹出重重的气后才说,这个李寡妇,念错了字,是“好朋友”而不是“女朋友”,都是误会。我那么信任她,差点因为她使我和儿子产生隔阂!
接近中午,我哥连饭都没有吃,就气冲冲走了,临走时搁下一句话,娘,你不要把我看得那么紧,我也需要自己的空间。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哥之所以学习那么努力,就是为了有那么一天可以到离家较远的地方工作,为的就是从这深沉窒息的爱的牢笼里跳出来。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以为像我哥这样优秀的人没有烦恼,孰不知我哥在很久之前就萌生了这样的念头。
当我哥走的这年,我姐也离开了这个家。和我哥不同的是,我姐因为成绩太差,没有考上大学,所以她选择到外面去打工。偶尔才会回一封家信,信里的内容都是报喜不报忧,年少的我天真地以为我姐在外面混得很好,还想让她下次回来时也带我出去看看。可她要是带我出去,我肯定不会去的,因为她伤了我的心,我姐这一走,好几年没有回过这个家。
因为我生姐姐的气,所以每次收到她的来信,都是爹娘自己去找李寡妇来读。我以为她在我全家人心里失去信任,每每念完一段话,我娘总要让她再念两遍,以确保无误。到后来才知道,我爹娘想女儿了。
我家的大鹅也正是在我姐走的那天不见的,听村子里的人说,天蒙蒙亮的时候,阿柔身上背着比她的身体还要大的包,右手提着提包,左手抓着大鹅的脖子。当时,有人问她干嘛去,阿柔说去打工,但没说去哪。又问她手里为什么提着鹅,她说,拿去卖钱。
当我得知这消息时,先是愣住,然后发疯似的跑到李叔家,发现我姐并没有将大鹅卖给他。我像是丢失了一种宝贵的东西,一路上晃晃悠悠地到家,刚进门退就软下来,坐在院子里失声痛哭。我爹娘出来劝我,说我姐是个混账丫头,说下次回来打断她的腿。
听到这,我瞬间不哭了。瘸腿的姐姐肯定不好看。
虽然我从失去大鹅的心情中迅速走出来,但是我对姐姐的残忍所产生的怨恨并没有减少。现在,我哥我姐都离开了家,家里只剩下我一个孩子,我才体会到孤单的感觉。大鹅也不在了,这种孤单被加倍放大。
我家的房子翻新了,猪圈拆了,家具也增添了几件,唯独凉亭一成不变。凉亭下的客人无非还是丘大婶和周二婶,她们交谈的话题也无非是家长里短,偶尔会提起几句我哥和我姐回来没有。每到这时,我爹娘总是摇摇头,然后叹出长长的气,变得沉默起来,两位婶婶便很识趣地找其他话题。
在家里,我时常感到压抑的气息充斥着,包围着整个院子。日子就这样不急不缓地过下去,失去了许多生机。刚开始,我爹和我娘总在半夜争吵,我还有些害怕,现在两人一反常态,不仅不会争吵,感情越发浓烈,如胶似漆。
在我哥毕业,我姐出去工作后的第二年,我即将要升入初中一年级,是在我们的镇上。因为距离的原因,我便不能常常回家。在升学前的这个夏天,我找到了新的玩伴。
谁也想不到,就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能够和李寡妇玩得很好。我几乎有空就去李寡妇的代销点,之所以愿意和她玩的原因,一是我可以在那里随便吃零食,二是可以听她讲她男人的故事。
池塘边上的青蛙规律地演奏者交响曲,灯光下的萤火散发着微弱的光,暖暖的风扑在我和李寡妇的脸上,只是再也见不到刘海飘拂的情景。我边喝着汽水,边听李寡妇讲述。
你应该知道,我家以前的条件很好,因此我爹总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婿把我嫁过去,后来真的嫁过去了,只是后来才嫁给大虎,但我只认大虎是我男人。我原本是不姓李的,而是姓钟,叫巧莲。嫁给李大虎后,别人才称呼她李家媳妇。
我因为喝了大口冰凉的汽水,所以在口中含了几秒钟才吞下去,然后才说,钟巧莲。
李寡妇对着我的额头轻轻敲了下,假装生气地说,小崽子显着你了是吧,敢直呼姑奶奶的大名,你别说话,给我仔细听。
于是,我紧紧闭上嘴巴,李寡妇对此很满意,因此我才听到李寡妇坎坷的爱情故事。
那是一年寒冬,漫天飞舞着风雪,树枝上都挂满雪白的花朵,我打着伞从学堂回家的路上,总会路过那片工地。听说镇长要在这里建新学堂,用来传播新思想,新文化。每当我路过时,有时发现一群男人光着膀子扛水泥,搬砖,扛钢管,浇筑混凝土等等一些力气活。有时发现他们坐在工地上喝茶,闲谈。久而久之,我发现一个男人和其他人不同。他没有宽厚的肩膀,却能比别人多扛几斤水泥,比别人多搬几块砖,他长得也不像那些干活的人那样粗旷,而是粗旷中隐约着眉清目秀。我见到过他干活的样子,吃饭喝水的样子,跟老板谈论工资的样子,风轻云淡地说话的样子,流汗的样子,生气的样子,犹豫的样子。
这些都不足以让我和他认识,或许是我这条路走得多了,在他脑海里留下印象。或许是他工作更加卖力,在我脑海里印象更加深刻。我们有时打个照面会相视一笑。接着,他身边的同事就开始打笑他,大虎,那个学生妹又来看你了。
这个冬天不像往常那样冷,也许是心中暗暗燃烧的火苗窜了出来,温暖着全身。
那天,学堂放课时已经傍晚,我沿着那条熟悉的路回家,周遭的寒风侵袭着我的皮肤,我不免伸手拉紧围脖。可是,我的内心突然涌上一阵恐慌,总感觉身后有个身影在尾随我,我的脚步越走越快,最后不顾形象地跑起来。我边跑边回头看,果然有个人在后面追我!我当时无比恐慌,我越跑越累,直到那人抓住我的肩膀,我恐惧着坐在地上。
我不敢睁开眼睛,无比崩溃着嘴里乱喊乱叫,好汉饶命,我家穷人丑,腿短脖子粗,浑身是病,一顿能吃八个馍,不好养活。
正当我唧唧喳喳乱说一通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腿短吗,我看不短,跑得挺快。
是他,那个修建学堂的工人。他越发向我逼近,我手脚并用地向前方挥舞着,嘴里还不忘喊着,大哥,放过我吧,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力大如牛,英俊潇洒气宇轩昂,冬天光着膀子不怕冷,一口气扛两袋水泥,就是三个我也不够你扛,我再怎么挣脱也挣脱不了你的手掌心,如果说我做了唯一的错事,就是贪恋你那浑厚的肌肉,如果看一眼都是错,那我任你处置。
当我听到他发出疼痛的声音后,嘴里的话和手脚才停下来,结果发现他被我拳打脚踢得鼻青脸肿。
他捂着半边脸说,姑娘,你的书包落在茶摊了,我只是给你送过来。
你知道吗,我当时真的是有好气又好笑,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被我打了一顿。
由于我内心深感歉意,每天上学时就给他带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药帮他涂上,这一来二去,感情渐渐发酵,以至于到了水深火热的地步。
后来,这段恋情被我爹发现,强行将我许配给他物色的男子。对于我爹以命相逼,我们两个都无可奈何,最后我只能含泪嫁给不爱的男子。
结婚不到一年光景,那个男子就得病死去了,正当我不知是喜是忧,准备披麻戴孝时,他带着人闯进来,说别戴,戴了就不能嫁人了。
面对他这样突然闯入,公婆自然不允,我爹也强压着怒火。可是,我不想再过着被人左右的生活,于是我问,嫁人,我嫁给谁!
当我说完这句话,就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着火苗向我奔来,将我拥进怀里,他说,嫁我,我娶你。
我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我们两个弄得下不来台,只能放下狠话,你要跟他走,就再也别回我钟家的门!
我们两个相视着,然后一起跪在地上,对着我爹娘各磕了三个响头。
听她讲完这个冗长的坎坷故事,我手中的可乐纹丝未动,我虽然不太理解爱情,但是我听来依旧觉得内心翻腾不止。
我说,李婶婶,爱情很重要吗。
李寡妇这次没有伸出手弹我的脑袋,身体依偎在门框上,眼神向着村口的方向扑朔迷离,她说,当然了,爱情和亲情一样重要。但是,我有时常常常懊悔,是不是我追求爱情太过自私,破坏了亲情。
这时,我收到了一封我姐的来信。想了很久,我终于有勇气打开,一字一句地念着上面的文字:阿段,还记得我问过你的问题吗?我问你,我们将小鹅买回来是正确的吗?将小鹅圈在猪圈里的这四年,圈住了它的自由,所以,我将它从猪圈里带出来放掉了。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做得很对,可是后来的时间里,我总能想起当时你把小鹅认成小鸭时可爱的样子,买回来开心的样子,我又觉得是正确的。孩子在外面野久了,也想念亲人了。所以,我快要回来了。
身体猛烈的晃动将我惊醒,耳边传来李寡妇的声音,你快醒醒,给你讲的故事你一句也没听进去,刚开始讲你就呼呼大睡起来,嘴里还说着梦话,我还不如对着旁边的老槐树讲呢,风吹过来,叶子也会招呼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