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外头斜对面人行道上,有个手工鞋垫的小摊位。从小区刚建成入住,至今十来年,她风雨无阻。盛夏正午呼吸一口都是滚烫的,几分钟的路都恨不得把舌头像狗娃儿一样伸出去忽闪忽闪吸凉,她在那里,低着头,一针一线一丝不苟;数九寒天,穿多少衣服都能被西北之西凛冽寒风刮透了,从这个家里暖气房到单位暖气房之间的十来分钟的那一点点路都要裹得严严实实都要小跑了加快脚步,她在那里,十指翻飞一刻不停。
日子长了就熟悉了,时不时会停下来听她聊一聊。她很愿意跟我说,可能我是为数不多愿意停下来听她说话的人。她说的最多的是儿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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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她忘带钥匙只好敲门,儿媳妇明明在里面,却屡敲不应。她大太阳下晒了一整天又渴又累又饿,实在是乏力下不了楼,就半蹲半坐靠在门口楼道墙根想歇口气,对门邻居回来了,知道她没带钥匙,也以为她家里没人,就热情相邀让进来喝口水先缓一会儿。她想想也是,这样蹲在门口上上上下下的人看见了,也怪不好,万一再知道儿媳妇在家却不给她开门,岂不是给儿子脸上抹黑。所以就跟着邻居进去,喝了两杯水又坐了一会儿,再去敲门,手指头堪堪搭到门上还没来得及敲,门呼一下就开了。老太太被认了个趔趄还没及站稳,儿媳妇就破口大骂,说她个老不死东家串西家串败坏她的名声。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可老太太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老太太像祥林嫂似的一遍又一遍表白,说她当时在邻居家只是喝水只是笑着一句话也没说,唯一说的是出门之前两个谢谢——我至少听过五次,每一次老太太都会老泪纵横。擦干眼泪后,又轻言细语跟我解释,说儿媳妇人不坏,说这事儿怪她老太婆来着,是她做事不妥帖,给儿媳妇添了堵,记恨她、猜疑她也是应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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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大约是,十年前老头子刚刚去世,老太太一个人在家,有次莫名其妙腹痛,豆大的汗珠往下滚,人缩成了一团,正巧对门邻居来借东西,老太太硬撑着去开了门。邻居发现她不对劲,急急忙忙要送她去医院,她坚持不去,可邻居拒不答应。邻居说,“您是不是担心住院没人照顾呀,这样吧,我给你儿媳妇打电话,我给她准假,给她两周的带薪假,让她好好伺候伺候您。”邻居是儿媳妇的领导,儿媳妇从单位回来进门后对着老太太又哭又骂又吼,说是老太太存心的在她领导跟前告状,存心让她出丑,不然领导怎么知道老太太一个人病在家里,还非得要让她请假,让她回来照顾。儿媳妇说如今正是风口浪尖要裁许多人,说如果这次事情影响了她,她丢了工作,她就要让老太太一辈子没好日子过。真正是祸不单行怕啥来啥,儿媳妇单位大量裁员,儿媳妇不幸在其中,之后这怨恨就成了死结再也解不开了。老太太也试图跟儿媳妇解释,一遍又一遍的,说只是凑巧只是邻居来借东西凑巧知道她病了,她真没说过,一个字儿也没说过,可是儿媳妇不信、不听,只是坚定地以为是老太太葬送了她的饭,不只跟老太太找事还跟老太太儿子找事,一家人鸡犬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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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如今是自己住,她在二天门农户院子里租了一间小屋,月租300块钱。她说,花不了多少钱就能过个轻省日子。穿上不用再添新衣,老头子在的时候给她置办过许多。吃上也不用花多少钱,菜场的人都混了个脸熟,每天下午剩下的蔬菜都最便宜价儿给她或者干脆送她。她每天坚持绣鞋垫,一个月下来也能攒个四五百,原本是想留着当棺材本的,结果儿媳妇隔三差五的来要,要给孙子交学费交实习费交学琴费,要添球鞋要添衣裳啥的,三要两要的也要的差不多了。
我说也可以不给呀!
老太太说那哪行,儿媳妇几十岁的人了,开一次口哪那么容易,开了口你不给不是给她没脸吗?她没脸了回去就要跟儿子找事,儿子的日子不好过,下岗了,收入少,还要养孩子,还是个病身子,时不时要吃药,又不报销,负担本来就很重了。媳妇把钱要去又不是胡花了,是给孙子上学了给儿子买药了过日子了,干的都是正经事。“钱没了可以再赚,”老太太说,“我攒到箱子底也不生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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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得知,那楼房是在老太太名下的,是老头子临走之前跑前跑后办好了的,怕他走了老太太受儿子媳妇气,就把房子直接给了老太太。他这是怕儿子媳妇不孝顺把我给赶了我再没地儿可去了,也是希望儿子媳妇看在这房子的份上能对我好一些——“还用得着他们赶呀?我自己出来过自由自在的,心头豁亮着咋都是好日子。”老太太说。老太太每说起老伴,眼睛里就闪着一种别样的光华,像十七八岁正恋爱的小姑娘一样。她说她15岁嫁给老头儿,俩人在一起过了整整65年,她今年整整80岁,而老头去世,也已经15年了。
有点迷惑,这是怎么算的?老头去世15年了,他们在一起满打满算也是50年吧?拿这困惑问老太太,她笑了。说我小姑娘家家的太年轻了,不懂。她说两个人在一起过活一辈子,一个人走了可日子还没停,那过活就还在。那过活在,那人就在。一个豁口了的盘子一双磨旧了的筷子,一双用到发硬的鞋垫儿一对褪去颜色的窗花,甚至一个秃头拖把一枚废旧螺钉,哪哪儿都是他的——“包括我这个人从头发丝到脚底跟,都是他的。”老太太说,“明明是自己按自己的意思在做事,可是做到最后才发现是在按他的意思在做。明明自己给自己呼吸,呼吸到最后才发现这呼吸不过是因为有他,不然的话要这呼吸作甚呢?眼睛一闭一蹬腿儿一了百了。可是不能啊,到那边见着了他怎么交代?他走的时候说过要让好好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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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80岁的老太太,她曾经也是一个人的公主,王后。
如今,虽然那个人不在了,虽然她只是住在破旧的出租屋里,虽然她每天经受着太阳的暴晒寒风的凌虐,经受着市场嘈嘈杂杂的搅扰,经受着儿媳妇无穷无尽的索取,这都没什么,她心中自有一个宫殿,自有她的花开。在那里,她在他的心上,他在她的心上,她依旧是他的王后,他依旧是她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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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呀,心若无尘,百花自开。
我已被俗世绑架了的眼光来看她,我觉得她很辛苦,我觉得她很不幸,可是她自己不觉得。她在她的日子里在她的幸福里,安然若素。
她说我也快要去见老头子了,她说着眼睛里荡漾着迷蒙的温柔。她伸手摸了摸整整齐齐一丝不乱的发髻,完全雪白了的小小的一个发髻上一根木头的簪子,透着岁月雕琢之后默默却无尽的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