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向南山长精神》
作者:骆晓戈
1992年的夏天,我从长沙到湘西的龙山,取道湖北的来凤进入四川省的黔江、彭水、武隆、到达涪陵,从涪陵乘船过三峡返回长沙。休整了十来天,又随湖南作家协会和邵阳地区文联联合举办的三山笔会,驱车前往湘西南的大山深处。前后行程近几千里,这次的三山笔会主要是看邵阳地区的三座山:新宁县的莨山;城步县的南山和武冈县的云山。这一片已经被确认为国家级森林公园而有待开发的旅游区,特别值得去看看的。而且有一种紧迫感,当然,开发旅游是好事,就怕一旦开发,本土的民情民风被商业化,而原汁原汤的意味就荡然无存了。
▎曾国藩的湘军和太平天国的策源地
我对湖南的湘西南从来就有一种偏好,算来我到湘西的次数是很多的。邵阳地区,毗邻贵州,与广西交界,这是一片被柳宗元称为“黔巫东鄙,蛮獠杂扰,……盗弄库兵,贼胁守帅,外诱西原,置魁立帅,杀牲盟誓。洞窟林麓,啸呼成群。”(柳宗元:《武冈铭》)的土地。尤其是近代史上,这里兴起的太平天国农民起义军和由曾国藩为代表的“湘军”,在中国的历史大舞台上确实演出过可歌可泣、威武雄壮气吞山河的一幕。细细看看路过的这些地名如:安化,新化,长安营,巡头村,鄂西北的恩施,宣恩,咸丰,你可以隐隐约约地领略到当年“皇帝下铜兽符”平息边民叛乱的情景。
我们到达这里的时候,正是洪水来临的季节。在城步县境内的一座山,我们看到从山的两侧飞奔直下的溪流,当地人告诉我们,这两条江分别属于长江和珠江两大水系。也许正是这种地理环境决定了这里的特性:“山多峭石,民多将士”。
在新宁的莨山,我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山路。在山下听说上山是有路的,只是还没有通车。要步行,到了山边,才发现这里的山路不是我们平时走路那个概念的“路”,这里的路时续时断,而断了的路是由于山上每年冲泻而下的山洪、暴雨辟出新路或恣意改道的。我们来时是盛夏,这些由水冲刷而成的路,你不拨开半人高的草丛是难得发现的。有一段一段是干涸了溪水的沙石路,也有一段一段让人溯水而上的“水路”,山里的水清澈见底,可以喝,也随时可以洗个脸,揩把汗的。所以走走停停,倒也不觉得十分累。
据说当年清朝政府到这里围剿太平天国起义军,北方的军队到了这里无法适应这里的生活环境。连连吃了败仗。后来,左宗棠向曾国藩进言,说湖南的新宁有个江忠源学识渊博,而且是一位忠义之士,何必从北方调兵遣将,而不从本地招募勇猛善战的楚勇呢?左宗棠的一席话,启发了曾国藩,他立即召见了江忠源,正是在江忠源的带领下,湖南的新宁楚勇成了清朝驰骋大江南北的“湘军”的重要骨干力量。
位于湖南广西交界的莨山走出了数十名楚军的统帅和将领。当地人称这里是出大人物的风水宝地,有“隔墙两制台,隔河两提台,十里三道台,七里一协台”之称。在这里至今保存着慈禧太后御赐给曾任两江总督刘坤一的父亲70大寿“根深叶茂”匾。
邵阳地区的先民活动可追溯到大约于八、九千年之前在新石器时代的早期。崇山峻岭的阻隔,使这些被称为“蛮夷”的南方少数民族,保留下了许多中华文明的母权制时期的先楚遗风。莨山有将军峰、骆驼峰,扶夷江畔酷似壁画的赤壁和倒影江心的竹林。你站在八角寨上,放眼望去,犹如有一群神话世界的城堡出现在你的脚下,在悬崖下,我们看见了太平天国将领石达开架过土炮的遗址,我们登上了太平天国最后困守的山头……两军的旌旗尽在虚无白云飘渺中。无疑这些山水是意志和智慧较量的见证,同时也是血与火的战场。
▎喝虫茶和野鸡毛崇拜的来历
在城步南山的长安营,我听到两个同样动人的故事。
一个是虫茶的来历。制作虫茶在这里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
相传在清代雍正年间(1723─1735),朝廷对少数民族地区实行“改土归流”。官府残酷压迫当地的苗、瑶、侗少数民族,乾隆五年(1740)城步一带人民反抗朝廷的统治,朝廷下令在这里设长安营,不服归顺的“蛮獠”被迫离开家园,躲进了深山老林。他们把山里的野果,野菜吃光了,尤其是冬天食物奇缺,他们只好将山中大量的苦树叶采摘回来。用背篓木笼贮存起来,不料,几个月后,树叶均被虫子吃光了。所剩的只有渣滓和虫的粪便。山民便用这些虫的粪便来冲水充饥。从那以后长安营一带的山民将山上的野山楂叶、化香树叶、黄连木等等灌木的叶子都采摘下来制作虫茶。
我在长安营喝到这种虫茶。据说这种虫茶具有止渴充饥,消除疲劳,明目益思,提神健胃,散淤止痛,解毒消肿、止泻降血压的作用,我听着当地人的介绍,我没有任何理由对虫茶的任何一种功能持怀疑态度,品着虫茶的茶汁我似乎从它那份苦涩中,品味到了当年山民为了延续民族,顽强生存的一种精神。
据说后来虫茶成了向朝廷进贡的“贡品”。
另一个故事关系到繁衍当年进山剿匪的“官军”,在这里被称为满族人的后裔。
在长安营,你可以从一堆典型的南方人群中突然地发现一张或几张特别值得琢磨的面孔。有一个穿紫色衣服的女孩子,大概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她红朴朴的脸蛋,鹅蛋形的,她的眼睛更是不像南方人,而像北方满族那种长长的丹凤眼。
后来我在城步县的县志上看到了关于这里长安营满族人的记载。
关常兴(1856─1926),字茂如,清咸丰年间七月二十日出生在京兆(即北京),原姓瓜尔佳氏,满族,属镶黄旗。同治末年中探花,官至御前侍卫,晋封威功将军。光绪年间,先到蒙古库仑住协台,后调湖北宜昌当参将。他除暴安良,深得民心。但是他因隐匿次女选妃,触犯王法,被贬职到湖南城步县长安营,负责维持南山一带社会治安,当时他深得当地民众的喜爱,民众为他立生祠一座,并将一把由民众签名的“万民伞”送他作纪念。
我走访了关氏后裔。从厨房出来的一位姑娘正是我们在街上看到那一位,长着鹅蛋形的脸,红朴朴的,眼睛长长的。一看就知道是满族人。只是个子不是北方人那么高大了,她的父亲是苗族,母亲是满族。
在她家的堂屋正中祭祖的位置上,放着一个大瓷瓶,里面祭奉着十几根野鸡毛。“是你母亲要这么做的么?”我问。姑娘点了点头。顿时我的联想到了满族妇女头上插野鸡毛的头饰,放牧在北方大草原的情景。
从我的一位朋友(她也是满族)那里,我终于明白满族人祭祖先,一根野鸡毛代表一位死去的亲人。那么从关常兴谪居长安营到她这一代,已经延续了十几代人,在这块土地上满族的后裔已经相继死去了十几位亲人?
姑娘的母亲到香云庵做功课了。
“你母亲天天都去庵里做功课吗?”
“是的,自从修复了古长安营的香云庵,她天天都去的。”
很遗憾,我没能与这位姓关的女人,她的母亲交谈。但就从这位妇女敬奉的一根根野鸡毛,我仿佛领略了当年关将军的大义和雄风。
是的,也许湘西南的这些山就是因为山民的性格而显出了威风,也许山民也因为山而显出了坚韧和顽强。唯有生命的执着,爱和美才有了附丽。往商潮滚滚的特区走,花花绿绿的大千世界往往让人长欲望,而往往南边的山里走,清清洁洁的林涛山泉往往让人长精神。而精神,对一个民族来说,是更重要的东西。品着虫茶,眼前的野鸡毛又在晃动。也许无论你是被迫在山野露宿的“蛮獠”草民,还是高贵的满族八旗贵族子弟血统,历史的功过是非,都成了过眼烟云,而沉淀在虫茶和野鸡毛之间的是一种民族不灭的精神。
有句俗话叫:寿比南山,据说就是指位于今天邵阳城步苗族自治县的南山。也许南山是生命的象征,但愿她那野火烧不尽的精神能世世代代滋养着我们。
骆晓戈,原名小鸽,女,1952年9月出生。诗人、学者、作家。湖南工商大学文学院教授、女性研究中心主任。致力女性主义社会关怀与文学创作。已出版诗集:《乡村的风》《鸽子花》《挎空篮子的主妇》《很黑与很白》,散文随笔集有《母亲手记》,学术专著有《性别的追问》《女书与楚地妇女》,长篇小说有《长成一棵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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