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接到侄子的电话,他在北京深夜的街头发抖。他磕着牙齿断断续续地给我说:“叔,来接我吧,我得回去了。手机没电了。”两分钟后,他发来了位置。
再打过去,已是关机。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地方充电。估计他是在一家银行或者公司的门前走廊里蜷缩着,如不远桥梁下的流浪猫。他打开他的铺盖卷,那是我嫂子给他缝的被子和枕头,上面一河清流,两岸鲜花铺展,有鸟自在地飞。
他是春天到的北京。
他是万千北漂里的一只蚂蚁,他是挤地铁的一个准机器人,他是公司里的一个高级搬运工。这几天,他是政府文件里的“低端人口”,需要在四十八小时撤离伟大的帝国首都,离开我们最爱的母亲的心脏。
我给在北京的同学打了电话,也给在北京的学生发了截图,他们马上答应尽快去找他。他俩一个青海,一个苏州,不是北京的原居民,是苦寒血泪后才在北京有了一个藏脑袋的地方。他们眼下还没有北京人超级的傲慢和冷酷,这让我感到十一月的北京寒风还不是那么刺骨。
我查了北京的天气,零下四度。
别刮大风,别下雨,别下雪。风别嚎叫,雨别结冰,雪别打滑。不管朱门酒肉臭不臭,千万不要路有冻死骨。
这样冷的天气,前几天有人烧死。因了他们烧焦的尸体,负责任而敬业的有关部门就开始地毯式清理,无数的人就得搬走或撤离,为了消除事故的隐患。小年轻们,你们不是不知道冬天北京的味道吗?这就深深体验吧!
谢天谢地,他们找到了他。同学回过来电话,说与我侄子在一起蜗着的,有我们的十几个老乡,虽然流落街头却不孤单。馒头还是有的,有人裹着被子在过道的地板上睡得香甜,不知道他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了。
我已经买好了高铁的票。我让侄子在原地等我。
我想起春天的北京。
去年,侄子从一个一本院校毕业,北漂梦在跨出大学大门的那一刻已经发芽猛长。他踌躇满志地作别故乡的小村,扔掉我在的小城,比徐志摩还潇洒地挥了挥衣袖,确实没有带走这边的半片云彩,到了北京。他的惊喜溢于言表,他说由西郊进京,大气豪华现代化的首都承载着年轻人的所有梦想,这里能给有才华有实力的人提供无数的机会和舞台。他的表情如他上幼儿园时我们带他去内蒙,当无边绿草和花朵在蔚蓝的远天下自由开放,羊群如祥云在辽阔原野上缓缓飘动时,他真的认为童话活了。
何况,他现在大了,有知识了。何况这是北京,这是举世赫赫的历代帝王都。
打工之余,他去北京西山看红叶,他替我去寻访我在北京时雪夜驱车拜访的老道,虽然他只找到一个铁锁锈蚀的木门,篱笆歪斜,花木早败。他去颐和园看兰花,他们几个文艺小青年写下文字,还想让我帮助推荐到家乡的报纸发表。他在北京体育大学的草坪上打滚,听头顶晴阳下鸽子的哨声悠悠传响。他说那鸽子往南飞,会不会经过我们的故乡,会不会见到他在田里劳作的父母?他去海淀区白石桥路寻我打工的单位,二十年过去了,当然不会有一个人记得我了。他更坚定了信心,他握紧拳头,他不能像他的叔叔那样如同没有来过,他要让北京记住他,记住他满满的风华和一腔的刚勇……
火车已经快出离河南。
我见他,什么也不说。他自己的思考和感喟比万千的别人言说更有意义。我更不会谩骂北京,虽然我此刻愤愤不平。我带他好好吃顿饭,到大众澡堂洗洗澡,到我的同学和学生的家里或班上感谢一下人家。我要让他知道,举目无亲的朝阳门外,金台西路却有着对他关心、接到他叔叔电话立刻穿衣起床找他的人。一百万一千万人里有一份关怀,有一个温暖的眼神,有一口尚热的开水,对这世道就不能绝望,就该百倍感恩。毕竟这世上,不是冰冷一块。感恩节刚刚过去。
侄子,先回来吧!休整一下也好。回来不是剪了你的翅膀,不是闭了你的胸怀,是要你步履尽量坚实。这其实是更可贵的成长。
我,仍会在不远的春天送你出门,因为我也有过十八岁的天空,二十岁的天涯,二十五岁的冲决……
已经进入北京的地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