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敏而好学的少年
一
欧文的哥哥已经十五岁了，他体格健壮，四马落桩。这天他挑着一大担小淤（小便）去冷铺灌菜，这是哥哥第一次挑这么大的担子，他心里异常高兴，心想自己就是大人了。
欧文看稀奇地捂着鼻子跟在哥哥后面。
哥哥步履稳健，遇到有人的地方，更是伸直了腰子，满脸的神气。
这时几个在田间劳动的人抬头看见哥哥挑着一大担淤，互相指指点点地说：“你看，'上门崽'的儿子能挑大淤桶了！”
欧文年纪虽小，却听出了嘲笑！
哥哥顿时脸一红，随即垂下了脑袋。 冷铺的菜地里有一个土包，那是欧文爷爷的坟冢。欧文的爷爷以前就住在这里，据说爷爷的祖上是一家大户，人称“五虎堂”。家有五个儿子，个个虎背熊腰，能打会算。一日家里摸进一盗贼，被五兄弟当场抓住。五兄弟一时性起，拳打脚踢竟把盗贼给打死了。“五虎堂”从此惹上了人命官司，家道开始中落，到了爷爷这一代只有他一个男丁了。 回来的时候，哥哥看到宰相冢（传说这个村子曾出过一个宰相）那边自家田埂下一个人在抠着什么。
哥哥忙放下淤桶跑了过去。
原来是“鼻涕”用棍子在田埂上抠洞，那洞被他抠得越来越大。下面的田是他家的，欧文家田里的水哗哗地流下来。
哥哥气不过，今年雨水少，今上午好不容易把田里的水放满，下午他就偷水了！
哥哥下到田里，一把推开“鼻涕”：“你在干嘛？你家自己不知道去放水，到我家田里偷水！”
“鼻涕”拖着鼻涕说：“我爸爸要我把这个老鼠洞捅大一点！”说着一棍子戳向哥哥的胸膛。哥哥闪身躲过，顺手抓住“鼻涕”的衣服一拉，“鼻涕”狗吃屎扑到了田里。“鼻涕”反转身坐在田里哇哇大哭起来。“鼻涕”是欧文的邻居，他爸爸以前当生产大队长时，在村子里耀武扬威，看哪个不顺限就打，村子里人见着他都躲着走。“鼻涕”前面有五个姐姐，“鼻涕”生下时，他爸高兴得不得了，连放了三天爆竹，逢人就说他生了一个儿子，那“得宠”的样子好像别人没生过儿子一样。从此村子里人背地里都叫“鼻涕”爸“得宠”。 “得宠”此时正在“宰相冢”上边的田里干活，听到儿子哭声急急赶过来。他二话没说，下到田里，把哥哥压在田埂上，一拳砸向哥哥的眼睛，嘴里骂骂咧咧着：“你这‘上门崽'，敢打我儿子！”
哥哥忍着剧痛，一手捂着眼，一手扶着扁担，挑着淤桶回家。
回到家，哥哥的眼睛已经肿得老大了。奶奶见状，问哥哥怎么回事，哥哥只是一声不吭。
欧文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的原委说与了奶奶听。 奶奶生于1908年，属于清朝遗民。奶奶有一双裹了的小脚，也就是过去的三寸金莲。听奶奶说小时候她的一双脚用布裹着放在两个竹筒里三个月，那个撕心裂肺地痛啊，真是造孽！从此奶奶就和旧时的所有女人一样，只能在家做些家务或者针线活。
欧文小时候见过奶奶做过鞋子。一到冬天，总见奶奶找些碎布来，一层一层地用饭粘上，再用小锤子“咚咚”地锤合，有一定厚度后，再用白线钉得密密麻麻，这叫纳鞋底。纳完鞋底再做帮子。奶奶的鞋子总是做得那么漂亮。奶奶说，她只有穿自己做的鞋才舒服。
奶奶十六岁时嫁给了她的表哥，从此开始了她的噩运。
表哥是一个酒鬼也是一个赌鬼。奶奶与表哥一共生有十一胎，可是个个都没成器。有的六、七岁了都夭折了。奶奶的眼泪啊，都流干了。表哥见孩子个个都夭折，借酒浇愁，有时借着酒疯把奶奶往死里打。后来干脆不打了也不骂了，拿着家产到城里赌去了。奶奶听同去的人说，表哥有时赢得手上戴满了金戒指，脖子上挂满了金项链，可是下一注，又输得了精光。
家财输光后，表哥回到老家终日与酒为伴。一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栽到塘里浸死了！
奶奶四十岁时改嫁给比她大十二岁的爷爷。爷爷那时虽然家道中落，也还有良田十几亩。只是妻子没有给他留下一男半女，便离开了人世。两个苦命的人在一起，原想生个儿子，继承香火。可是事与愿违，生下一个女的，就是欧文的母亲。 不久就解放了，爷爷奶奶的家产都被充了公，举家迁到附近的“宰相园”。
爷爷奶奶把欧文的母亲捧若珍宝，可是欧文的母亲从小体弱多病，那个脑袋烂得啊，要用狗来舔那浓血，直到烂到骨头！
欧文小时候见母亲梳头发时，总能看到那一小片被头发遮住的白骨！
还好，女儿终于长大成人，而且结婚生子。欧文共有兄弟姐妹四人，奶奶看到这么大的一家子，总是深有感触地说：要是你爷爷在，他会多么高兴啊！
二
待到傍晚时分，奶奶颠着小脚来刻“得宠”家，质问为什么这样打自己的孙子，说：“搞集体时，你家五个女儿我哪个没帮你照看？你现在这样打我的孙子！你个没良心的！”“得宠”自知理亏，嘟噜着“谁打我家＇鼻涕＇，我就打谁！”然后鼻子哼哼地躲开了。他的妻子“杨万能”突然从灶屋里冲出来，骂道：“打你孙子又怎么啦？一个‘上门崽’也敢在这里称王称霸了？”
“‘上门崽’又怎么了？你是欺负我没生儿子吧？想起那几年你没生儿子时，经常在我面前哭哭啼啼，说你家男人怎么怎么看不起你，现在神气了是吧？”
“是呀，怎么了？我生得出儿子，你生不出！”
“杨万能”以前叫“杨百能”，仗着自己丈夫是大队长，在村子里趾高气扬，什么事都逞强，都要争个赢的，只是当时连续生了五个女儿，有些事情还是收敛些。自从生了“鼻涕”，她就什么也不怕了，哪个都敢骂，哪个都敢嘲笑！从此外号改成了“杨万能”！
奶奶斗不过“杨万能”，只有回家生着闷气。
这时“洋子”的母亲闻讯赶了过来，她不停地安慰奶奶，说两个孙子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说着说着，她又说起了“洋子”的爸爸，眼泪又扑漱漱地落下来。“得宠”当大队长时，每天就扛着把锄头，东瞧瞧，西望望，看见哪个没在田里，或动作慢点，就动手打人。那天正值晚稻播种的季节，人们都在田间抹秧块，他看见“洋子”的父亲没在田里，就问刘启哪里去了。众人都说上厕所去了。
“得宠”到别的田间转一圈回来后，还没见“洋子”的父亲回来，就大叫大嚷：“上个厕所上这么久！偷懒耍滑，看怎么收拾他！”这时“洋子”的父亲急匆匆地从厕所里出来，立即说：“我屙屎屙不出呢！”“洋子”的父亲有蹲厕所的毛病，不是他想蹲，是实在屙不干净。
待到“洋子”的父亲走到近边，“得宠”一锄头捅向他的胸头。“洋子”的父亲立即滚落田间。“洋子”的父亲也是人高马大的人，他爬起来，拿起田埂上的一块抹秧块的抹板说：“我犯了什么法？你这样用锄头打我！”“得宠”见“洋子”父亲还拿着抹板了，说：“咦，你这偷懒耍滑的东西，还敢还手了？”夺过“洋子”父亲手里的抹板，照着他的脑门拍了下去。“洋子”父亲顿时晕倒田头。“得宠”还不解恨，照着“洋子”父亲的后背不停地拍打：“你还手呀！你还手呀！”鲜血渐渐染红了“洋子”父亲的衬衣……
半年后，“洋子”的爸爸突然去世…...
“我家刘启是被'得宠'打死的呀！洋子他哥每次看到那件血衬衣就要大哭一次…”“洋子”母亲说着就嘤嘤抽泣起来。“洋子”依偎在母亲怀里，眼圈红红的，不停地拉母亲的衣角，示意母亲别哭了。 “洋子”叫刘洋，跟欧文同读一年级。 “洋子”母亲紧紧搂住“洋子”，说：“刘洋，你要好好读书，长大了要给自家长脸！” 奶奶也一把拉过欧文，说：“我家欧文也要好好读书，长大了有出息，不受别人家欺负！”
两个小孩懂事地点点头。
从此欧文就觉得自己家在村子里低人一等，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学习。
“洋子”的母亲走后，欧文的父母从地里回来了。母亲知道事情来龙去脉后，没好气地对哥哥说：“他要偷水就让他偷，你跟他争干嘛？”欧文的父亲是入赘过来的，在这个村子里他是大气不敢哼，细气不敢出。他一把拖过哥哥说：“欧武，跟我到他家道歉去，他家你也敢惹？”奶奶一把拦住：”道什么歉？你夫妻俩只知道在家里横！”
三
欧文与“洋子”每天都一同上学，一同放学，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伙伴，他们的成绩不相上下。每天放学的时候，他们都比跑步。奇怪的是，要是谁成绩好一点，他跑步绝对要差一点。上天似乎对他们很公平，没有多眷顾谁一点点。 但他们也有一点差异。“洋子”活泼一点，欧文内向一点；“洋子”更爱劳动一点，欧文更爱书本一点；“洋子”更有生活中的情趣，而欧文大多时候沉浸在书本中。比如欧文与“洋子”一同在山坡上放那头与”鼻涕”三家公有的老水牛时，“洋子”会在山坡上到处摘野花，而欧文会捧着课本不停地诵读…... 这年冬天，三家公有的那头老水牛因为“鼻涕”家的不管不顾而死去了。 第二年春天，欧文父亲从集市上买来一头瘦骨嶙峋的小黄牛。母亲说这黄牛也能耕田？父亲说好好饲养就会膘肥体壮。
“洋子”家出钱跟别人家共了一头牛。
“鼻涕”家弄来一头比较强壮的小黑牛。他一看到欧文家的小黄牛就满脸的不屑：“看你家的黄牛，风都吹得倒，我家黑牛在田野里跑得多欢！”说着鼻涕一吸，那声音老大老大的！ 欧文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让我家的黄牛比他家的黑牛壮！”
待到草儿茂盛的时候，欧文不再把牛牵到山里去放。山里的草都是些杂草，叶黄茎粗，牛儿吃不饱，也不营养。他挑着箢箕，拿着镰刀去宰相冢边的田埂上。那一条条田埂上长着绿油油的嫩草，欧文把它们割下来，一担一担地挑到牛栏里。牛儿大把大把地嚼着嫩草，欧文看着心里儿就高兴。待到太阳落山，欧文再牵着牛儿到外面走动走动。
不出半年，牛儿果然膘肥体壮了。走起路来，大摇大摆，虎虎生风，俨然不可一世的“将军”！ 伙伴们把牛儿取名“神威将军”。
“鼻涕”很是不服，跟哥哥说一定要约个时间让两头黄牛干一架。
秋收过后，宰相冢边田里一片荒芜，战场就选在这里！ 两头牛一见面就红了眼，不停地用脚刨着泥土，然后一路吼着顶了上去。
这真是一场巅峰对决！
两个牛头用力地顶着，牛角不停地挑动，都想选择合适的位置给对方致命一击;后腿都用力地撑着，臀部肌腱凸显，尽现它们的力量！
“鼻涕”把他家的黑牛取名“过江龙”，也是斗遍附近几个村无对手的猛牛！只见它锋芒毕露，突然一发力，顶得“神威将军”节节后退。“过江龙”正在得意之时，“神威将军”一角顶住了它的眉心，使得它连退数米。
两斗牛拼命厮杀，毫不相让，看得围观的村民惊心动魄。
鏖战许久后，两头牛体力都渐渐不支。突然“神威将军”牛角一低，顶住了“过江龙”的脖子，“过江龙”差点被掀翻。
“过江龙”自知不敌，掉转屁股逃起来。“神威将军”哪放得了它，在后面紧追不舍。
欧文见胜负已分，立即跑到宰相冢喝斥：“畜牲，停下来！”
“神威将军”一听主人的声音，立马停下来，摇头摆尾望着“过江龙”凄惨离场……
“鼻涕”气得鼻涕都懒得吸，拖得老长老长。
哥哥拍手哈哈大笑，一把抱起欧文，大赞欧文养牛有功！
四
“神威将军”变得强壮后，欧文不再把它关在栏里饲养。他和伙伴们一样，每天放学后就把牛儿赶到山坡上，让它去啃食野草。
放学时，欧文在校门囗拾到一本数学小册子，里面有他从未接触过的“鸡兔共笼”问题，他在山坡上的一棵小树下看得津津有味，也心领神会，完全掌握了这种题目的解法。
欧文正在陶醉中，山下“洋子”突然大叫：“欧文，快下来，你家＇神威将军＇掉沟里了！”
欧文急忙跑下山去，走近一看，原来“神威将军”掉进了两米来深山洪冲刷的沟壑里，前面狭窄，其它三面都笔陡，牛儿根本上不来。欧文心里一急，竟哄起”神威将军”来：“好＇神威将军＇快上来哦，好＇神威将军＇快上来哦！”神威将军”咴咴鼻子，扑腾两下又掉下去了。欧文急得大哭，心想：“要是＇神威将军＇上不来，怎么得了？”“洋子”忙说：“你快回去叫人，我帮你看着！”欧文边哭边撒腿往家里跑。爸爸和哥哥正在冷铺的地里干活，听欧文这么一说，两人急急地扛起锄头赶到山里。
爸爸和哥哥跳到沟里把陡壁挖成了斜坡，“神威将军”往上爬了两下，然后纵身一跃就上来了。
欧文抱着“神威将军”的头，破涕为笑。
爸爸问欧文刚才干嘛去了，欧文说在山坡上看书去了。爸爸一脸怒容：“你这个书痴，牛都看不好！”
第二天“书痴”和“洋子”参加了全学区的数学智力竞赛。卷子发下来，前面的题目欧文一个都不会做，有些是排列组合，听说那是高中才学的内容。后面的几个应用题他倒能想出个子丑寅卯，特别是最后一个居然是昨天偶然看到的“鸡兔共笼”，欧文更是得心应手。
一周后，欧文得知自己打了28分，竟然是第一名！“洋子”得了26分，“鸡兔共笼”那个题目他不会做，得了第二名。
校长在大会上特意表扬了欧文与“洋子”，说他们是学校里耀眼的双璧，为学校争得了荣誉，号召全校学生向他们学习，还给他们颁发了奖状和奖金。
奖金是用红色纸包着的，欧文是四元钱，“洋子”是二元钱。他俩午休的时候高兴地跑回家，把钱交给了各自的母亲。欧文的母亲接到钱笑得合不拢嘴，夸赞道：“我家欧文都能挣到钱了！”
这一天放牛的伙伴们也很高兴，都说宰相园真的要出宰相了。有人说：“欧文，你不是会跟牛说话吗？你让你的＇神威将军＇跪下，让你骑上去。”
欧文也很兴奋，当场就露了一手。“神威将军”驮着欧文威风凛凛地走着，伙伴们无比地艳羡，在后面大声唱起来：“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牛上哪一个，宰相小欧文！”唱完哈哈一片大笑，那笑声响彻宰相园的上空，引来了多彩的晚霞......
五
“少年英雄”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山火频发的林区。每次发火的时候，“少年英雄”都会奋不顾身地冲进山里，跟大人一样拿着带叶的树枝不停地扑打着山火，任凭火舌烧焦了头发，任凭火星溅到了脸上，任凭浓烟呛得自己呼吸困难，直至大火扑灭，他和每个大人一样灰头灰脸地归来。每一次他父母都骂他：“你小孩子上什么山？那是很危险的！”他却像一个得胜的将军，心里充满了英雄无畏的豪气，体验着生命积极奉献的意义。
这次山火又来了，来势汹汹，而且是顺风而来。这次不能拿树枝去扑灭，而是要拿镰刀去割隔离带。“少年英雄”的父母怕他又上山，把他锁在了家里。可是家里的木门哪锁得了他，他用力把木门往上一提，木门就出来了。他拿了把镰刀就冲进了山里。
此时山火离乡亲们割的隔离带越来越近，浓烟遮天蔽日，火舌借风狂舞，火温让人觉得自己在被炙烤。乡亲们准备撤离，可是隔离带还不够宽。“少年英雄”高呼：“乡亲们，再坚持一会！这样的隔离带阻挡不了大火！”于是大人们又挥舞着镰刀拼命砍杀起来。大火越来越近，大人们逐渐撤离。“少年英雄”还想割最后一把柴，一阵狂风刮过，他淹没在大火中......
当乡亲们找到他时，他烧焦的小手还紧紧地握着那把镰刀......
欧文被书上的“少年英雄”事迹深深地感染，他现在就在山林之上，他的牛儿正在山坡上悠闲地吃着草。 山下姐姐和她的伙伴们正在别的村子的果树林里折树枝作柴烧。姐姐大呼欧文给她帮忙，欧文正想着“少年英雄”为保护山林而献身的事迹，他义正严辞地说：“你们这是破坏别人的果林，是不道德的行为！”气得姐姐一回家，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气哼哼地说：“死读书有什么用！”
母亲对于小欧文三岁的妹妹过于溺爱。妹妹上一年级时对进位加法一点也不会算。那晚，在煤油灯下，哥哥一本正经地教起了她，可是妹妹总是不会，气得哥哥对着她大吼：“你哪这么蠢呀！”妹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母亲一把搂过妹妹心疼地说：“别教了，别教了！到时候她自然会！”
哥哥还在咬牙切齿地说：“你看她多蠢！你生了我们三个就可以了，你还生她干嘛？”
这话惹怒了母亲，母亲跺着脚说：“我生不生妹妹都由你管了？”说着抱起妹妹就要一起投塘自尽。
这下可把全家吓坏了！ 幸好奶奶从屋里出来，说：“这是出什么神气？吵归吵，闹归闹，拿什么生命开玩笑！”这才镇住了母亲。
现在妹妹上二年级了，牛应该给她放了，他好到山里去拾柴。
可是妹妹就是不肯去放牛，就是要跟在妈妈屁股后面在田里玩。欧文气得拿着手里的软枝条狠狠抽了她一下。妹妹“哇哇”大哭，母亲跑过来掀开妹妹的衣服，露出一条清晰的血印！
母亲大骂欧文心好毒，倒也是，那条血印至今还留在欧文的脑海中。
人年少时总是迷信理论，以为理论就是真理。他们不会去联系实际，行为也没有人性化。像欧文他不知道其实妹妹还很小，她还有天真烂漫的童年！
欧文只好一边放牛一边爬到松树上去折干树枝作柴烧。下来的时候他突然想做引体向上，老师说学生除了有好的学习成绩，还要有强壮的体魄。下到快到地面的时候，他找了一个小树丫做起了引体向上。这几天他一天比一天多做一个，已经能做十个了。当他数到“十”时小树丫突然”嚓”地一声断了，欧文重重摔倒在地上，半天没缓过气来。“洋子”扶着欧文一瘸一拐地回到家时，父亲一脸的漠不关心，嘟囔一句：“这书呆子有什么用！树枝经不经得起也看不出！”
六
哥哥这几年跟别人在“冲里”做钨砂（也叫”打野砂”），时不时会出一次“旺火”（弄出大量的钨砂），因此这几年家境稍好，哥哥每次回来，欧文都能喝上汽酒（其实是汽水），感觉那味道真的是美！
冬天的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哥哥说起国营钨矿护矿队在洞子里驱赶他们的事。那些护矿队员在哥哥面前总是不堪一击：迎面一个护矿队员向哥哥扑过来，哥哥身子一蹲，直接把他扛起来，撂翻在地；另一个队员，猛的一拳刺向哥哥的面门，哥哥眼疾手快，一手握住他的拳头，一手托住他的肘部，一扭一压，疼的队员哇哇大叫……
欧文听得津津有味，奶奶笑咪咪地望着哥哥说：“我家欧武该找个堂客了！”是的，哥哥已经二十岁了，该找老婆了！
媒人登上了门，说东村有一张姓女子，年方十八，貌美如花，只是她家只有两个女儿，她是长女，她父母要求男方上门。奶奶听了断然拒绝：“哪有一代上门，二代上门的。不行，不行！”
“洋子”的母亲说她娘家有一远房侄女，长得挺端庄，人也挺厉害的，小时候她爸妈不在家，她在家看屋，谁也进不了她家门，人称“一把锁”，只是比哥哥大一岁。奶奶欣然应允，说女大知道疼老公，这样我两家就更亲近了。
结婚的日子定在来年正月初四。奶奶说我家特殊，一定要办得热热闹闹的，父母都同意。
待到正月初四，却是一个艳阳天。
欧文家各条门上已更换了新的对联：
一曰：乾坤定矣，钟鼓乐之。
二曰：一世良缘同地久，百年佳偶共天长。
三曰：映日红莲开并蒂，同心伴侣喜双飞。
四曰：万里长征欣比翼，百年好合喜同心。 ......
父亲请来了一辆私人买的新解放牌汽车，吹吹打打地去女方家接亲。
解放牌汽车走了两趟，第一趟拖的是物件，被褥、家具之类，第二趟拖了一整车人。哥嫂坐在车头里，后面是一车大大小小的“上宾大人”（女方送亲的人）。“上宾大人”今天最尊贵，男方在招待上千万不能出纰漏，否则他们会“发甩”，闹得不好会拉着新娘回娘家。
一行人下得车来，一时鞭炮齐鸣，声乐大作，宾客共贺，好不热闹！
天刚刚显黑，男女双方便拉开了“引郎”的序幕。
厅屋灯火齐明，四张方桌摆成条桌。哥哥穿着婚礼服，戴着新郎帽，端坐在条桌的中间。男女双方“礼仙”各坐条桌两边。鼓乐声起，两边“礼仙”开始对唱：
今年洞房花烛夜，来年生个胖娃娃。
左手开门生贵子，右手开门做高官。
一个盘子花又花，里面装的是葵花，大家都来抓一把，明年生个胖娃娃。
新娘头发长又长，养个儿子上学堂，新娘脸盘圆又圆，儿子长大中状元。
......
七
“洋子”的大哥一定要给他母亲过四十岁生日，那天他家来了许多宾客，欧文嫂子娘家也来了不少人。哥哥向嫂子娘家人吹嘘欧文读书有多厉害多厉害，还说欧文什么时候都爱学习，放牛手里都是一本书。嫂子娘家人都说爱读书的人有出息！
晚上要放电影，听说要放《少林寺》，那可是一部精彩的武打片，欧文好早就想看了。哥哥叮嘱欧文今晚别看电影，在家看书。唉，他还不是想在嫂子娘家人面前圆了他说的话，为了他的面子，欧文今晚只有待在家里了！
电影就在屋外不远的坪里放映，欧文一点学习的心思都没有，他耳里充满了影片里的打斗声和观众一阵阵喝彩声，他可以想象那打斗场面是如何的精彩……
第二天，”洋子”迫不及待地告诉欧文电影里的情节：觉远的父亲被王仁则杀害了，他为了报仇，请求少林寺师父教他武功，可是他报仇心切，学了一半就下山去找王仁则，结果差点被王仁则杀掉。后来他又回到寺里，苦练功夫，最终杀掉了王仁则。说着他学起了觉远师兄色空的醉拳。
欧文听得心驰神往，很后悔昨晚没去看。
“洋子”的大哥在县城开了个饭店，生意很红火。他经常带“洋子”到城里玩。“洋子”对欧文说城里都是漂亮的高楼大厦，地面都是水泥，看不到一点泥巴，街两旁都贴着地板砖，很干净，很整洁。欧文想象着城里，觉得那是遥不可及。
“洋子”的大哥还给他买了成堆的书籍，里面居然有吕叔湘的《中国文法要略》、《汉语语法分析问题》，还有高斯的《算术研究》，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现在“洋子”也成了“书痴”，欧文也时常去他家蹭书看。
由于钨矿狠抓安全生产，禁止周围老百姓私自进洞开采钨砂，哥哥只有待在家里了。一家人守着十来亩责任田。 农历五月瓜蔬都开始旺盛地生长着。辣椒树上开满了花，有些花褪去露出辣椒的尖尖角；弯弯的小茄子时不时从宽大的叶片中探出头来朝着人们微笑；绿绿的丝瓜藤一下子窜到竖直的架顶，金黄的花朵在微风中颤笑。
支在塘里的南瓜棚架下挂满了圆圆的青皮南瓜，母亲每天清晨都会下到塘里摘几个到附近市场上去卖。
禾苗长得更是喜人，那软叶抽得又细又长，微风拂过，田间泛起层层绿波。
哥哥特意接他老丈人在田间巡视了一圈。老丈人喜笑颜开，说今年早稻一定大获丰收。
事后不久，有几亩禾苗却起了变化，开始渐萎缩。父亲和哥哥忙去喷洒药水，可是怎么也救不了它们，最后都枯黄地瘫软在水田里。有人说这是得了稻瘟病！
母亲急得捶胸顿足，没好气地对孩子们吼道：“以后一日三餐都吃南瓜！” 屋漏偏遭连夜雨，家里接着是养猪猪死，养鸡鸡死，家里的经济逐渐陷入困境。
八
农历六月十九是观音娘娘生日，却是农村里“双抢”最忙的时节。
宰相园附近有一座虎岩山，虎岩山因山上有一座巨石形似一只腾挪的老虎而得名。山下依巨石建有一寺，取名虎岩寺。虎岩寺一年中有三天香火旺盛，即农历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据说这三天都是观音娘娘的生日。
凌晨二点，欧文和“洋子”就被他们的母亲叫醒，同去还有欧文的嫂子。 欧文和“洋子”被他们的母亲叫去，是想求菩萨让他们读书有出息，欧文的嫂子被叫去，是想托观音娘娘送个好儿子。
欧文和“洋子”两人蒙蒙糊糊跟着三个大人趁着月色向虎岩寺走去。一路都是山路，偶尔可以听到前后有烧香的人群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
赶到虎岩寺的时候，天还没亮。虎岩寺里烛火通明，观音菩萨的佛像就在虎岩石下，那岩石突兀阴森有点瘆人。 两位母亲要两位小孩在菩萨面前许个愿，欧文双手合十，头脑一片空白便匆匆起身离开了。回来的路上，欧文问“洋子”刚才许了一个什么愿，“洋子”说什么也没许，那岩石青面獠牙怪吓人的。
回到家已是半晌午，欧文他们都没下地了。父亲在犁地，哥哥去丈母娘家帮忙了，只有姐姐一人在田里割禾。姐姐回来的时候，脸被太阳晒得通红，她一声不吭，好像生着闷气。嫂子白了姐姐一眼。母亲对姐姐说：“你不要跟嫂子计较，嫂子现在的任务是生侄子！”“双抢”前全家人对嫂子的任务就作了安排：她不用下地，只在家里晒谷收谷。
九
不久欧文的侄子出生了，一家子着实高兴了一阵。奶奶说哥嫂不分家，一家人“四世同堂”。
哥哥天还没亮就去水库里放水，说是水库，里面却快干到底了。老天爷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不按常规出牌，上半年雨不停地下，堰边的早稻涝了两三次，小满之后就再不下雨了。现在晚稻正是灌浆的季节，田里却是像松树皮一样龟裂。各家各户都抢着去村子上边的水库里去放水，比的是谁起得早。
哥哥把宰相冢田边的坝筑起，水就源源不断地流到坝里，满到田边的口子，水就流到田里去了。
水进田里不久，“得宠”就扛着把锄头到坝边，二话没说就准备挖坝。哥哥忙跑过来说：“我家才刚放，等我家可以了，你才挖。”
“等你家放满了我才放？这是你家水？我本地人都要让你＇上门崽＇了？！”“得宠”说着抡起锄头就挖，哥哥忙跳到坝里去堵。那“得宠”心狠手辣抡起锄头就往哥哥的头上砸去，哥哥头一偏，眼疾手快握住砸向头部的锄头柄，用力一拉，“扑通”一声，“得宠”掉进了水里。“得宠”还在不停地骂着“上门崽”，哥哥已不再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身体壮得像头牛，而且久经“沙场”，“得宠”早已不是哥哥的对手。只见哥哥掐住“得宠”的后脖颈，不停地按进水里，“得宠”哇哇地大口大口地喝水。哥哥把他推到田边，说：“你还骂不骂＇上门崽＇？”“得宠”煮死的鸭子嘴还硬，喘着粗气说：“你这＇上门崽＇，总有一天我让你家好看的！”说着连滚带爬地上了岸。
回到家里，嫂子正在给摇篮里的侄子喂稀饭。她已听说哥哥跟“得宠”打架，劈头盖脸地冲着哥哥说：“你跟别人打什么架？他要挖水就让他挖噻！我们家势单力薄，你斗得过人家吗？”
哥哥气呼呼地说-“谁骂我爸＇上门崽＇，我就对他不客气！”
“你这个蛮鬼，你打得几个人赢？”嫂子也气呼呼地说。
十
这是一所离宰相园只有一公里的初级中学，一栋两层八个教室钢筋水泥结构的教学楼比起另一个方向一公里外欧文和“洋子”就读的教室土木结构、四处漏风的小学要气派得多。教学楼后面有一个标准的水泥篮球场，经常可以看到外校老师来这里举行友谊赛，运动员们一个个优雅闪躲的运球身影和标准抛物线投中的远球往往会赢得了观众们一阵阵喝彩声。
只是篮球后面的教师宿舍楼有点破败不堪，木板楼梯走在上面“吱纽吱纽”，生怕哪一级就断了。
欧文和“洋子”小学毕业就升入这所中学，而且他们分在同一个班。
“鼻涕”本来长欧文和“洋子”四五岁，因为不停地留级，所以此时他才上初三。
“鼻涕”时不时跟欧文和“洋子”说起他在学校里的一些“趣事”。一次他捡到一只女学生丢弃的凉鞋，上体育课时他把这只凉鞋带到队伍中，做踢腿运动时，他把那只凉鞋踢到了体育老师的头上。体育老师被砸得眼冒金星，他黑着脸说：“是哪个女同学赶快站出来！”全班男同学笑得前俯后仰，全班女同学一脸懵逼。
体育老师继续说：“还不站出来，等下我看谁脚上没鞋，你死定了！”
依然没有女同学站出来。体育老师只好一个一个女同学脚下看，可是看遍了，谁的脚下都有两只鞋。体育老师一脸懵逼，喃喃地说：“这是鬼来了，难道这鞋是天上掉下来的？”
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那天正是开学大扫除，欧文和“洋子”正爬在教室的窗子外擦窗子。突然一个书包从楼上被丢了下来，接着丢下来几本新书。只听楼上的班主任说：“你还在这里读什么书？一天到晚在这里搞恶作剧，搞得学生上不成课，老师进不了教室！”
原来“鼻涕”看见班主任来了，拿一个扫把放在门上，班主任一推门，扫把就掉在了班主任的头上…… 第二天学校决定开除“鼻涕”，“得宠”也到了学校。“鼻涕”倒想向老师道个歉，继续读书。“得宠”却拉着儿子走，说：“这个书读有鸟用，我让我儿子当兵去！”
十一
正月十五的月亮悄悄地爬上了门口的那棵古柏树，闹元宵的龙灯此时已经偃旗息鼓，只是偶尔听到远处几点爆竹声。
姐姐和她新相亲的对象紧挨着站在柏树前欣赏着圆圆的泛着黄光的月亮。 姐姐似乎在憧憬着未来，她毫不犹豫地挽住了那个男的的手臂。这一幕恰好被嫂子看见，她嘀咕了一句：”怎么得了，想老公想得这么厉害！”
姐姐对这个对象很是满意。现在的女的都想找一个头脑灵光，在外吃得开的男的，不在乎他家到底有多少钱财。 那男的烫着卷发，穿着光鲜，人在广东谋事，一看就是时尚、在外面能赚钱的那种男孩。
姐姐对母亲说，她不在乎男孩以后在外面有没有女人，只要他以后能寄钱回来养家就行。
欧文的姐姐婚姻观竟是这样的简单朴素！她现在只想把自己嫁了，因为在家里两姑嫂就像一对红眼鸡，嫂子凭借着大儿媳的身份，又凭借着生了一个大侄子的功劳，她在家里处处享受着尊荣，就连母亲都要怕她三分，更何况小姑子呢？
姐姐在家日思夜想自己的心上人，可是传来的消息是，那个男的在一次作案中被发现，从三楼一跃而下，但还是被抓住了，现在已被判了刑。
姐姐伤心欲绝，眼泪扑簌簌地流。 嫂子幸灾乐祸道：“多新潮的如意郎君啊，原来是个贼啊！”
不久有媒人又给姐姐介绍了一个对象，那男的高高的，瘦瘦的，黑黑的，老实巴交的样子，看起来要比姐姐大十多岁。姐姐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三个月后，姐姐便嫁了过去。 十二
初二那年秋天，学校决定把教师宿舍楼拆了重建。工匠们在学校里劈哩叭啦、敲敲打打地忙个不停。篮球场上堆满了建筑材料，再也没有运动员的倩影。年轻的教师们也开始懒散。教欧文和“洋子”的数学老师基本不备课，上课铃响起后，他一路走来把数学书翻一下，这就算备课了，然后有条不紊地在课堂上讲起来。同学们都觉得这数学老师水平很高，只是他从来不布置作业包括课堂作业，真的做到了师父带进门，修行在各人。不过欧文和“洋子”的悟性很高，一点就通，学习也很自觉，书上和基础训练上的题目三下五除二就可以搞定。
英语课都是第一节课。那英语老师更是奇了，每天都是过了半节课，才趿着拖鞋，“踢拉踢拉”地走进课堂，还没讲十分钟，擦着眼皮子，说刚起床，还没吃早餐，说着夹着书本又“踢拉踢拉”地走出了教室。
听说这位老师在自考法律，想当律师。
英语与汉语的语法有许多相通的地方，欧文和“洋子”汉语基础知识牢固，所以并不影响欧文和“洋子"的英语成绩。 寒风呼啸的马路上，欧文一人背着书包踽踽独行。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欧文发现自己病了，就没上体育课一人回家了。
他两腿浮肿得厉害，都迈不开步子了。当他走到村口时，下课铃声响了，一公里的路程，欧文足足走了四十五分钟！
有人说欧文这是中了”汗手”（民间传说中的蛊术。这种人轻轻把你拍一下，你就可能一病不起;或者他可以在家对你隔空发功，使你病入膏肓。），说是欧文家一定得罪了什么人，那个人施加“汗手”或请人施加“汗手”，欲置之于死地。
父亲忙去请会治“汗手”的师父来治。请了几个师父，也花了几个三块三毛三的“师父钱”，却总是不见好。
欧文就像没事一样，因为他除了不能下床走路，不能上学，他依然能看书、能做作业、能思考问题。他的思维还是那样敏捷，作业上的难题他还是能迎刃而解。只要不影响他对知识的追求，不影响他对问题的思考，什么病他都无所谓。
但是欧文 的病却给日益捉襟见肘的家庭经济雪上加霜。
奶奶经常在一旁偷偷落泪，她生怕欧文就此瘫痪。
一家人都笼罩在阴霾中，不得不坐在一起商量欧文治病的事。父亲说这病来得凶，得到大医院去治，可惜家里没有钱。
母亲只是唉声叹气。 哥哥沉默不语。
父亲问哥哥身边还有多少钱。哥哥嗫嚅着嘴刚想说，大嫂立马用胳膊推了推他，抢着说：“我们身上的钱是我娘家给的私房钱，不能拿出来。” 奶奶一脸的不悦，叹道：“都说四世同堂，四世同堂不能同堂齐心合力还同什么堂？”奶奶接着说：“还是去找我那老舅公，听别人说他也会治＇汗手＇。” 奶奶说的老舅公，是奶奶的亲小舅，一个八十多岁，脸上布满黑色老人斑的退休老中医。
父亲立马接来了老舅公。老舅公拿起欧文的手，仔细瞧了瞧手指甲，断言道-“这是碰到＇飞汗＇了！”接着他解释道：“恶人把“汗”设在了你的必经之路，你不小心碰到了。这人与你家有仇！” 一家人面面相觑，然后都一致想到了”得宠”，因为哥哥那次按住”得宠”的头喝水时，“得宠”曾扬言要让欧文家有好看的。
只有欧文不相信这些，他是读书人，只相信科学，哪有这么神秘的事！
十三
晚上，老舅公在屋外插了三根香，烧了几片纸钱，口中念念有词，由于年纪大了，憋不住气，念的声音老大老大的。
然后又倒了一杯水，对着杯子念念有词，用手指在杯子里弹了两弹，然后给欧文喝下。又开了几副中药，叮嘱欧文不要吃雄鸡鲤鱼。 欧文开始能下床慢慢移步了，他决定要去学校上学，这段时间多亏“洋子”给他补习功课。家里人说你这个样子怎么上得了学，“洋子”自告奋勇地说：“我哥上次骑回来一辆旧单车，我已经学会了，我每天用单车带他上下学。”这个冬天非常漫长。“洋子”用他一双稚嫩的双手紧握着自行车的方向把手，用他那还不是很结实的双腿用力蹬着自行车的踏板，无论平路、上坡，他都不能停下来，他必须保证一口气骑到教室门囗，这样就有同学扶欧文下车。
扶得最多的是军子。军子是欧文的同桌，矮小的个子，但五官端正，秀气。军子的父亲是客运公司的客车司机，每天清晨从乡里开往市里，下午再从市里开回乡里。他每天都会从市里捎回些乡里没有的水果或者蔬菜等。军子很关心欧文的身体，他问欧文想吃什么水果，欧文不知道他爸经常带水果回家，开玩笑说想吃苹果。没想到军子每天给他拿来了一个红朴朴的苹果，还说：“你书读得好，一定要把身体补上来。”
军子的情谊让欧文永远铭记在心。欧文最是感激“洋子”，“洋子”却安慰欧文：“冬天过去就是春天，你马上会好的！”课堂上，“洋子”巳不满足于本学期的学习内容，他开始偷偷摸摸地学习初三的数学，而欧文只能忙于把落下的功课巩固。他明显地感觉到他与“洋子”已不在同一水平线上，“洋子”的智力与视野已远超于自己！ 期末领通知书那天，欧文跟同学说这次数学没考好。一个女同学接过他的话茬说：“你都一个月没上课，还考了全班第二名。”欧文有点受宠若惊，他性格比较内向，这是第一次听到女同学跟他说话。
这女同学名叫铃子，学习成绩也非常好，特别是英语，每次都是全年级第一。
铃子接着笑着对“洋子"说：“刘洋这次你捡了个漏，不然你怎会得数学第一！” “洋子"腼腆地说：”那是，那是。“ 铃子怎知”洋子“已今非昔比，他才是他们班的数学之魁！
十四
春暖花开的时候，学校篮球场上又充满了生机。”洋子”时而一个转身突防，时而一个三步上篮，紧紧吸引着观众的眼球。
欧文的病虽然彻底好了，但身体还很虚弱，他很羡慕“洋子”矫健的身姿和敏捷的运动技巧。
“刘洋刘详，你妈喝农药了，被送到医院来了！”一同学飞奔而来冲着“洋子”叫嚷。
“洋子”丢下球没命地往医院跑。
医院就在学校附近，“洋子”看见妈妈口吐泡沫，昏迷不醒。他大声哭叫着：“妈妈妈妈，你怎么了？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院长立即组织医生对“洋子”妈妈洗胃。
一个医生跑过来对院长说医院没有阿托品了，昨天一个喝农药的把它全用完了。
“没有阿托品怎么解毒？赶快去地区医院取！”院长急得团团转。
地区医院有四五十里地，就是拿来了人也没了。
“洋子”跪在医生面前，嘶喊着：“医生，你们一定要救救我妈，救救我妈！”
放学回家，欧文听到宰相园的人都在议论”得庞”与“杨万能”这对夫妇不是东西。
原来中午“洋子”妈从地里回来，刚进家，“得宠”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也跟着“洋子”妈闪了进来。
“得宠”嘻皮笑脸地说：“你一个人不好玩，我陪你玩！”说着就扑向“洋子”妈。
“洋子”妈本来对“得宠”当年毒打自己丈夫就心有怨恨，见”得宠”心怀不轨，朝着他的脸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得宠”见“洋子”妈打他，兽性大发，拎着“洋子”妈的衣就一顿撕扯。
“杨万能”见一个人闪进“洋子”家，那身影分明就是“得宠”。这时她冲了进去，抓住”得宠”就是一顿暴打，打完后指着“洋子”妈骂道：“你这个死老公的，你这个贱妇，勾引我老公！”说完端起洗衣台上的一脸盆水“扑通”倒在了“洋子”妈的身上。
“洋子”妈本来就是一个厚道之人，哪受得了这般羞辱，冲进家里，端起一瓶农药就喝下去了……
医院最终没有挽救回”洋子”妈的生命，“洋子”妈永远离开了“洋子”。
十五
处理完母亲的丧事后，“洋子”的大哥想跟“得宠”夫妇理论。“杨万能”叉着腰说：”我只骂了她，我要她去死了吗？她自己要寻死怪得了别人？”
“洋子”的大哥拿他没办法，丢下一句：“你们夫妻会遭报应的！”带着“洋子”去县城读书了。
“杨万能”夫妇非但没遭报应，反而更神气了，他儿子在部队里考上军校了！
”杨万能”在宰相园打着哈哈：”谁说我家＇鼻涕＇不会读书，你瞧，考上军校了，过两天就回来！”
”得宠”更是小儿得宠，逢人便说：“我家＇鼻涕＇考上军校了，我家＇鼻涕＇考上军校了！我就说嘛，读书有鸟用，不也考上军校了吗？”
过了几天，”鼻涕”回来了，一身军官服，肩上还有黄色的肩章，大盖帽周围还有红色的镶边。
”得宠”领着“鼻涕”在宰相园每家每户走了一圈，那炫耀的样子仿佛他儿子是一位将军！
第二天“鼻涕”在一位他以前的小跟班的陪同下来到了学校，那架势就是一副衣锦还乡的样子。
上课的时候，他还跑到欧文的教室旁。上课的是欧文的班主任，也是当年“鼻涕”的班主任。“鼻涕”已不再拖着“鼻涕”，已是一位英武的军人了！他站在教室门口毕恭毕敬地叫了声老师。
班主任斜了他一眼，说：“我现在要上课，没时间陪你。”
”鼻涕”悻悻地离去。
班主任嘟囔了一句：“什么人都可以考军校！”
坐在欧文后面的铃子轻声说了一句：“这不是被班主任丢书包的那个人吗？”
欧文因为眼睛近视，坐在了第一排。跟欧文同桌的是一个叫冬子的同学，他是因为个子矮小才坐第一排。铃子就坐在欧文的后面。因为成绩都很好的缘故，他们每天都会讨论一些习题，欧文每天都能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
十六
冬天的时候，欧文的腿又浮肿了。这次来势汹汹，没几天就不能动弹了。又去找老舅公，老舅公如法炮制，又开了几副中药，吃了却没有丝毫见好。
家里又找了几位治“汗手”的师父，都不见效果，反而愈发严重，家里人又都笼罩在阴影中。
父亲不知从哪里打听到隔壁乡医院里有一个“蔡和尚”，是治“汗手”的高手。他的孙女婿在医院里医术也很高明。
父亲用自行车驮着欧文到那医院时，已是半下午了，找到“蔡和尚”的孙女婿看了病，办了住院手续。黄昏时分，父亲带欧文进了“蔡和尚”的住室。这是一间昏暗的房子，只见一个老头绻缩在一张躺椅上。“蔡和尚”听明白父亲的意思后，一句三咳，喉咙里咕噜咕噜地说欧文是中了“汗手”，然后也是端了一杯水，口中念念有词，尔后要欧文喝下。父亲自是给了他三块三毛三的“师父钱”。 晚上的时候，“蔡和尚”的孙女婿来查病房，他跟父亲闲聊了起来，问父亲知不知道那边有一个快九十的老中医，他是他爷爷的师父。 父亲知道他说的就是老舅公，等那孙女婿走后，父亲嘟囔一句：“先知道就不花这三块三毛三了。”
在医院住了七天，病情好转了许多，于是欧文出院了。
父亲用自行车驮着欧文快到家的时候，已是晚霞染西，倦鸟归巢的时分。虽然身染疾病，但欧文的内心还是充满了活力。闲暇了这么久，精力无处安放，于是欧文对父亲说了句：“生病一点意思都没有！”
父亲笑着说：“生病还有意思？”
第二天回到学校，欧文发现自己的每科课堂作业都被铃子做好了。看着她那娟秀的字迹，欧文的心里异常的温馨。
铃子还一个劲地说，这几天政治老师一直在追问你为什么还不来上课。同学们说你住院了，他跑到学校边上的乡医院，说怎么在医院没看见你！
欧文听后非常感动，想不到政治老师这样关心他！政治老师差不多五十岁了，因为头发长成“W”形，所以学生们背地里都叫他“W”。一次他在课堂训斥班上同学不听讲、不尊重他的劳动，他把他的教案称之为“讲义”，引得欧文他们一阵偷笑！
寒假欧文给铃子写了一封信，鼓励她和自己一定要好好学习，考取自己理想中的学校。
十七
冬子却在寒假里给欧文写了一封信。他说他以前在他们小学时也曾是班中之魁，可是在欧文面前却是望其项背而不及，字里行间对欧文是满满的羨慕与崇拜！ 第二年开学的时候，欧文与冬子却坐到了教室的最后。也不知欧文是在作秀，还是在故意回避铃子。
与铃子偶遇时，欧文总能看到铃子疑惑的眼神。
大病之后，欧文的神情很恍惚，经常昏昏欲睡。他开始对自己的前途感到渺茫。
临近中考时，他对家里人说，考中专要到县一中去考，要带几十块钱的生活费，他不想考了，别浪费钱。
奶奶说，去考考没关系，就算考不上，以后努力挣钱也要得。
奶奶的话给了欧文莫大的鼓舞！ 第二天清晨，欧文又信心百倍地拿起英语书来朗读。哥哥走到欧文身旁叮嘱道：“欧文啊，你要争气啊！”
为了保险起见，欧文考前去了“蔡和尚”孙女婿那开了几餐提精神的西药。 县一中的环境很优美，欧文他们临时住的宿舍外种着许多美人蕉。那美人蕉修长的绿叶、淡黄的喇叭花，在夏雨的敲打下显得生机勃勃。 欧文看到隔壁镇中学的考生在死命地背课文的中心思想，欧文觉得好笑，考试哪会考课文的中心思想的！ 带队的是W老师，因为他的儿子在一中复读。他正跟另一个中学的带队老师闲聊。 他说：“算起来，考中专与考大学也差不多，大学毕业出来虽然工资高些，但高中这三年得自己花钱，还后出来几年参加工作。”
欧文因为身体的状况此时已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考前班主任要他报师范他就报师范。他意识不到如果考上师范，自己三年之后就得走向讲台，这与他当初的问鼎巅峰、指点江山的凌云壮志相去甚远。 但是他也似乎别无选择，如果他考不上中专，家里的经济状况别说大学，高中他都读不成！
命运之神算是眷顾了他。从“蔡和尚”孙女婿那里开来的西药吃了后，欧文的精神大增。七门科的考试中，每门他都得心应手。
成绩出来的时候欧文成了他们学校唯一考上中专的人，也成了宰相园第一个考起“国家粮”的人。 冬子特意跑到欧文家送给欧文一副象棋。那个时候的孩子都不知道毕业互赠礼物，欧文从没送给别人礼物，这也是他唯一收到的一件礼物！
十八
“洋子”的中考成绩比欧文高出二十多分，但他填的是上海某中专，目标过高，没有被录取。“洋子”的大哥很自信，说：”这个中专不上也好，去上高中，考大学，读博士！”
欧文考起中专这件事在宰相园并没有引起轰动。“得宠”更是到处冷嘲热讽：“考个师范有什么了不起？以后就一个当老师的，吃一辈子粉笔灰！”
欧文一点也不高兴，不是因为别人看不起当老师的，而是当老师本来就不是他的理想所在。他现在的身体萎靡不振，他感觉他的精神状态出了大问题。
哥哥倒是高兴得不得了，他在丈母娘那边吹嘘：“我弟病得这么厉害都考起了中专，而且是学校里唯一一个考起的！” “双抢”马上就要开始了，把早稻收上来，把晚稻种下去，割禾、脱粒，犁田、耙田，扯秧，莳田，一道道程序下来，家里十多亩地一家老少起早贪黑要忙活二十多天。
欧文怕自己的身体吃不消，又想去“蔡和尚”的孙女婿那里开药吃。
家里的经济大权掌握在母亲手里。母亲正在切菜准备做中饭。欧文走过去说：“姆妈，我精神不好想去开药吃。” 母亲把刀一拍，生气地说：“开药开药，家里哪有这么多钱开药！”
欧文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他脸红一阵白一阵，不知所措。
奶奶说：“孩子身体不好，你就拿点钱给他去开药。马上就要＇双抢＇了，还得靠他出力！”
母亲气呼呼地给了欧文十元钱。欧文怯怯地接过钱去了医院。
一路上，欧文心潮难平，也许他拖累家里太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