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谢

花落是未昭宫最优秀的杀手。她不用短刀,不用长剑,只一片泛着诡异红光的叶子,三年来取了无数无辜性命。

那片叶子有个名字,叫林花谢。因为它会割破对手的血管,饮尽他血管里每一滴新鲜而温热的液体,留下的尸首像花瓣凋谢后的残骸一般,枯萎破落。

江湖传言她不信黑白曲直,唯未昭宫主之命是从。江湖传言她终究逃不过情字,遇上了知非老人的爱徒林忆,她最后一次任务对象的兄长。

大殿上,她右膝着地,半跪着伏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花落高挑瘦弱,现在这个姿势显得她小小的,正好能被她身上的黑色外袍牢牢地罩住,抵御着门缝里渗进来的属于黑夜的凉风。

“荒唐!”

高台桌案上每一张纸,每一卷竹简,带着那黑衣男子的怒气,毫无保留地全砸在花落脸上。没有辩解,没有言痛,她嘴唇轻抿,将头压得更低。

“怎么不说话了,”主座上的男人目光扫过殿上众人,“还有你们,都哑了吗!”

夜更加静了。殿上的都不是凡人,任一个人身上少说也背了不下几十条人命。只是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宫主,暴躁,将所有情绪像孩童一样,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在他们的印象中,他总是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很好。每一次领任务时那个人都像神祗一样成竹在胸,让人自然地去相信他所有的话,执行他布下的每个任务。

“我不是给你把任务完成了吗?”花落开口,目光紧紧盯着地面,没有抬头看高台上那人。

“给我完成的?”一句反问从高台上传来,明明是带着笑的男声,却压抑着深深的愤怒,“说得好像我未昭宫毁了人家姻缘一样!人呢,给我把花落的‘辰’找出来!”

‘辰’,凝了它所有者的血的琥珀,被能工巧匠打造成天上星宿的形状,未昭宫里每人一块。乱世里的人更需要归属感,所以它是一块琥珀,又不止是琥珀。

花落还是把头压得低低的,没有一丝要开口说话的意思,尽管殿上众人的目光都凝在她身上。他们希望她向宫主服软,认错。这样就能尽快结束今夜这个诡异又压抑的场面,第二天还能像往常一样和她痛快地切磋几招。

他们最终还是失望了,只能眼看着那块属于那伏跪在地上的倔强身影的琥珀被丢进熊熊烈火里,融化,让琥珀里属于那女子的鲜血把本就浓烈的火光映的更浓。

“抱歉了师兄,”当属于她的‘辰’完全消失在火里时,花落抬头看向高台上那个孤单的男子,“当年永夜街上那个被你捡回师门的小女孩许下的诺,怕是不能继续兑现了。”

花落是个孤儿,但她其实只做了十几年的孤儿。入了未昭宫的第一年冬天,一个精瘦的男人忽然来访,带着一栋老宅子和够她花上几辈子的翡翠珠玉。她薄情也不贪财,却不愿抚了老人欲享天伦之乐的意。于是城郊就有了她名义上的一个家,每日每夜为她点着灯火。

换上干衣服,手抚着侍女刚热过的酒,暖意沿着深棕色的土陶从手中传到心尖。一声轻笑,青色衣裙的主人飞身入了庭中。扬手,红色的酒坛封纸被弃在风里,飘飘摇摇落在地上。

庭中的是棵老树,有着几人也抱不合的树桩,根深叶茂,正好能让伤心人稳稳地躺上去。

右手轻扬,温酒和冷雨一同浇在脸上,一个呛人一个苦涩。直灌得喉咙抗议了,花落的右手才放下,紧攥着酒壶在身侧垂着,左偏的身子剧烈地咳嗽着,就着被酒呛到的由头放肆地洒了几滴眼泪。

酒醉人,雨也醉人。醉了的花落,梦里只有林忆。

彼时她假装神医,静等着林忆登门拜访,为他妹妹林念严重得已经入了血的寒毒求一个保命之法。她不急不躁步步为营,明明是个手上染的血比寻常人触过的水都多的人,硬是在林家把妙手仁心这几个字给表演的惟妙惟肖。

那晚一切按着计划,她将林念第一次从昏迷中带了出来。大病是一场别离,所以久别重逢就格外珍贵。那晚林忆不在,于是重聚的场面被林父和一众亲人侍女弄得更加感人。

轻轻合上门,屋里的气氛让她觉得嫉妒。她羡慕这个病中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却承着那么多人的关心。不过,既然小姑娘病好了,那她也不用随时候在屋内了。

坐在城中最高酒楼的房顶上,喝着从他家地下酒窖盗来的美酒。花落隐在永安城的黑暗中,享受着夜里的片刻宁静。

“站住,看你今天往哪儿跑!”

四个粗布衫男子挥着叮当响的大刀,追着一个身形颀长的人。路上的灯光昏暗,只能隐约感觉到被追逐的那个人仿佛受了很重的伤,步伐虚浮不稳,右臂的前后摆动也不太正常。

有好戏看了,花落拿起酒坛,好戏当佐美酒。酒还没入喉,那被追逐的身影正逃至路灯下,白色衣襟上那纹绣精致的浅蓝色图案闯入她的眼睛,这口酒终是没福气咽下去。

两方的距离越缩越短,男子慌不择路,渐渐被逼近一个昏暗的小巷子中。面对来势凶猛,不给人丝毫躲闪空间的几把大刀,男子只好用左手持剑抵挡。

并不是左撇子的他挥剑间还是生疏而吃力,尽管他的剑招十分规则有章法,可那四人好像不知疲倦一样,猛烈而混乱的进攻让他渐渐后退。于身后那面土墙的间距一步一步地缩减,男子看上去处在劣势,可握着剑的那只手还是紧了紧,再次向外攻去。

金光闪过,不等他再次出招,面前的四人忽然全部静止,如被人击中一般直直地倒地不起。他们手腕处均被人插了一片金叶子,皮肤下的血管里,深红色的液体集中向手腕处流淌。

那叶子如磁石一般,源源不断地吸着它寄主体内的深红,本来金色的叶子变成一种诡异而美丽的深红色,泛着金光。随着血液的流入,那些人的面色愈加白,那叶子的金光愈加灿烂。

见那四人倒地,花落左手抓起酒壶,起身准备换个清净的地方接着喝。

正待施展轻功手腕却被人扣住,已在半空中的身子只能认命落下,撞进一个白衣男子怀里,眼角余光扫过,衣襟上绣着刚刚在那狼狈的男子身上见到过的,林忆最喜欢的图案。

四目相对,花落眼里的犹豫和迷茫一闪而过,下一秒,左手指尖那一枚金色叶子就蓄势待发。只不过眼前人的速度似乎比她还要快。

“林花谢?”男子两指捏住本该在花落左手中的那片叶子,在眼前细细端详,仿佛鉴宝一般,“花落姑娘好功夫,你的救命之恩,在下先谢过了。”

听着林忆不知算是道谢还是挑衅的话,花落没有答话。她大脑飞速运转,想着今晚如何脱身,想着计划暴露以后怎么再从林忆身上套取到自己要的东西。没等她计划周全,那叶子又被放回了她手中。

“这玩意儿危险,”林忆声音温柔,缓缓地道,“还是少碰为好。”

“天这么晚了,我们回去吧。”他抬眸望着花落,笑意浅浅,温柔无害。

“早知道我就不出手了,你这个骗子。”花落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便也顺水推舟,笑望着他,“白费了我四片叶子。”

“他们盯了我好几日了,今晚打算问出他们幕后主使的,”右手自然地搭上花落的肩膀,“好了,我们回去吧。”

于是那天他们就一同回去了,于是之后林忆也没提过她就是未昭宫杀手这件事,仿佛那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林忆总是不厌其烦地带着花落去城中好吃的好玩的地方。尽管花落无数次地强调她是未昭宫派来的杀手,他也习惯性失聪,然后体贴地问她下一次想去哪里玩。

永安城最高的建筑是个八层的小楼,就在城中心最繁华的地方。

没有人不熟悉这家全永安最大的票号,可少有人知这座小楼里还隐着一个避世的好地方,一家私人开的小酒馆,宾客可饮一口主人的私酿,再佐一眼永安城的忙碌繁华。

轻倚栏杆,他开口道:“这里景色好,喜欢的话以后我们常来。”

身子僵了一下,微红不经意的爬上了她的脸颊。这些日子里,她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想要做什么,虽然她一直告诉自己这些都是眼前人的阴谋,可是,有一个人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去吃去玩,是从小孤单的她心底里最深的愿望。

眼前出现了一双小心地捧着一条项链坠子的手。那双手从眼前过到颈后,轻轻撩起她的碎发,温柔地替她系上锁扣。

“怎么样,和你那片像不像?不过这个可是不会伤人的,可以放心带着。”林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缓慢而坚定,一字一句慢慢说进了她心里最隐秘的地方。

遇着眼前人以后,花落好像情绪经常激动。就像此刻,她想要心安理得的接受眼前人的好意时,当年永夜街上那个少年牵起她的手的画面不设防地再浮现于脑海,提醒着她,她的心她的命都该完完全全地属于那个人,那个给了她生命第一道温暖的人。

更何况那个人那么孤独。他的黑衣那么薄,怎么敌得了未昭宫主殿的更深露重。她说了要陪他的,并非被胁迫,而是自愿自发,一心一意。

她伸手托起那个坠子,一个漆成水蓝色的袖珍风铃,制成了树叶的形状。猛地合上手,她扑到林忆身上,面颊抵着他的肩,一字一顿说道:“我凭什么,我说了我是来你这拿东西的!”

转而她又把他推开,鼓足了勇气直视他道:“我拿到了就会走的,我凭什么,我凭什么敢这样心安理得地拿了你的真心?”

“无字经是师父最重要的东西,现在传到了我手里,我于情于理都不该把它直接交给你。不过,你凭本事来抢,我绝不会拦着。”林忆沉默了一会儿后坚定开口,同时一只手慢慢找到她扶着栏杆的那只手,然后紧紧握住。

“但是我要的,”他看进花落的眼睛,“我能不能也凭本事给自己谋一个公平争取的机会?”

“花落!”

一声呼唤将她从迷离的回忆里生生地拽了出来,看着回忆里那个犹且温柔的面容现在正站在树下深深地望着她,花落第一反应竟是欲唤侍女给他拿一把伞,挡一挡风雨。

那夜的雨很冷,却冷不过林忆的声音,“我来这儿是想问你,我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还是来了。

树下传来的那道冷静而冰冷的质问让花落僵住了,不过下一瞬她便发狠地将酒瓶摔在地上。她无奈地笑了,本想靠着它耍耍狠壮壮胆的,可剧烈的碰撞声和碎片在地上划过的声音都被掩在大雨里,真是没出息。

树枝轻颤,青色身影从树上跌下。她一手撑地,空出来的那只手攥着胸前那水蓝色,向下一用力,失了锁扣控制的银线缓缓落地。

“没有误会!”后颈肌肤上那深深的红痕还隐隐作痛,她却不觉似的,起身掠至林忆身前,“所有的事我全认。”

“无字经是师兄让我拿的,你妹妹的命是雇主花了大价钱向未昭宫买的。”水蓝色的风铃被它的主人狠狠扔向面前那人,“你瞎了眼,看错了人!以后再遇着别的姑娘可得看清楚了,别再惹个冷血无情的杀人工具回家!”

知非老人授门下弟子剑招纷繁变化,却忘了告诉他们人心最不可测。花落是去林家讨东西的不假,不过要讨的一共两样。无字经,还有林念的性命。花落犹豫过,挣扎过,年少的恩情与明日的承诺间,她还是倾向了前一个。

“看清楚了,我今天没带着暗器,”青色衣衫落地,一身白色单衣的花落双眼紧闭,“想报仇就赶紧着,过了今天可就再没好机会了。”

她张开双臂在雨中等了好久,等到她刚刚耍狠的气势灭得干干净净,等到身子因为寒冷和悲伤而微微颤抖,那长剑刺穿胸口的疼痛却一直没有如约而至。

睁眼,面前人那双眼正看着她,失望愤恨,还有极力压制着的恼怒。那双眼里太多东西,她模糊了的视线不能一一读出来。

她只听得一声轻笑,一声仿佛是用尽了所有力气的轻笑。哪怕只相处了几个月,她觉得自己懂他,她觉得他现在需要一个人抱着他,可惜,她却不够格了。

“背着命债还这么理直气壮的人,我倒是第一次见。”

最终寒芒还是被林忆重新收入剑鞘。脚步声轻轻,他身影越来越小,模糊在老宅大门外。

地牢里,花落青裙上满是血痕,从墙壁上安静垂下来的两根铁链死死地缠住她的双手。掳她的人阴险,那链子比正常吊得高了点,迫得她在半昏半醒之中还要勉力垫着脚。

林忆身边被白家安插了眼线,那夜林忆离开后白三公子带着百十号人围了她的宅子。她打得漂亮,却架不住人海战术。最终一袭青衣倒在满地混着酒香的血色中,十几柄长剑压在身上,让她没有半点挣脱可能。

整整两天,那些人像有用不完的力气一样。

开始时她尚能神志清明地看着那鞭子打在自己身上,然后落在地面上,发出骇人的声响。到后来便只有当颌骨被面前红了眼的人掐的生疼时,她才肯从昏迷中醒来,看着那些人因她的沉默而气愤,然后再在新一轮的鞭子声中沉沉睡去。

眼前灰黑一片,压抑的色彩让她生出喘不上气的错觉。想要撕裂一个破口,可是两天来,所有努力都是徒劳。花落不断在梦境的昏暗和现实中地牢里那阴冷的月光游走,每次想要在那一片灰黑里沉沉睡去时,总会凭空出现一条冰河,全身被无力的窒息和刺骨的恶寒包围着。

用尽所有力气,撑开尚在快速颤动的眼皮,额间碎发上流下来的水珠花了她的右眼,迷蒙中,却还是那片阴冷的月,那些永远用不完自己力气的人。

不对,那个隐在黑暗里的深色长衫男子这两天从未在这里出现过,可他的身影让花落想起一位故人。

领口一紧,整个人向前倾去,借着月光她终于看清了那人面容。长得和那人有七分相似,那个她短短十几年的岁月里除了林忆外唯一亏欠过的人,那个她暗器下第一缕魂魄的主人。

“三年了,”声音是那样冰冷,可听得出声音的主人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激动与亢奋,“你知道吗,我差点就要放弃了。”

金属打造的一片叶子,夜露里冻得冰凉后,紧紧地贴上她右边脸颊。处在寒冷中的皮肤没有知觉,只麻木地任那十分锋利的叶子将它缓缓划开。

那人动作极慢,血没有成股地流下,一滴一滴的血珠从皮肤里渗出,沾了叶子变得猩红,红得罪恶而美丽。

“这张脸生的真是好呀,”长衫男人用那片染了血的叶子勾起她的下巴,“当年骗得我二哥心甘情愿把命给了你,现在同样的伎俩又取了林家小姐的命?”

“你还真是省事呀!”男人扬手,半分余力没留,狠狠地把她摔到身后墙壁上。那片金属叶子紧随其后,打在她的脸上,然后落地。

“你见过他临走时的样子吗,”披散着的头发被拽起,残忍地阻止着她再次进入灰暗。人有时候真是矫情的可笑,她想。三年来,为了殿上高坐着的那个人,那个孤单的人,她哪一次下手前有过一丝的犹豫。

他们命不好,为了他的宏图他们只能死了。每个日落,酒浇入喉中时,花落一遍一遍给自己洗脑,让那些魂魄不要在她无意识抵抗时,闯入她的梦中。

只是那个人,她不忍心。不忍心安慰自己说,他,也是该死的。尽管他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除了他血管里流着的液体破开了她那从未饮过血的叶子的刃,除了送他离开那次,她额外用了阴狠的毒药。

她用酒精麻痹自己,不许那些冤魂入自己的梦,除了他。她其实一直在等,破罐破摔地希望着他真的带走了自己。这样,于义,她对得起师兄,于情,她再不用自我纠结。可那个人如此善良,如此残忍,一千多个夜,她虽无数次喘着粗气从床上坐起,却没有一次是因为见了那个人。

“我之前从没见过那么厉害的毒药,未昭宫真是才人辈出!”抵着她的耳朵,“我哥哥他明明已经被这破叶子刺了心肺,你们为什么,就不能留他一个全尸!”

“你知道他被那么多虫子咬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的时候嘱咐我的是什么,”他提高音量,掩饰着声音里的颤抖,“他不要我为他报仇,要我不要去找你!”

“他做梦!”不满于面前那人的沉默,他从侍从手中抢下鞭子,发狠地一下又一下打在那个狠毒女子身上。她身上的青色丝绸发出撕裂的悲鸣,连带着被鞭尾急速扫过的空气声助阵,满室弥漫着的压抑让那些人甚至不敢大声地呼吸,怕打扰了他们主子这激烈炽热的仇恨。

不够,还不够。为什么这个狠毒的人一点反应都不给他这个施虐的人。甚至连一声轻吟都没有,这是要让他一个人在这唱独角戏吗?难道这个人对人对己都是如此的狠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这种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他难受。轻笑一声,扬手把辫子扔在地上。

“你放心,”他孤注一掷地慢慢向她靠近,站在她的右耳边,“你没见过他那时的样子没关系,过几天就让你亲自体会一下。”

“我会帮你把想看你遭到报应的人都请来的,”噩梦一般的声音轻轻的,在耳边萦绕不去,“对了,第一张请帖就是给林忆的,不用谢。”

黑夜,沉寂的棕榈枝干,静止的路。头顶没有一点月色,四面袭来的漆黑完全有把人吞噬其中的本领。方才尚能看见百十米开外处打着灯笼的归家者,环顾找路的一会儿工夫,那唯一一点光亮也消失了。

黑暗让人害怕,把好好的一个人变成被人抛弃在天地间的孤儿,无依无靠。

可花落怎么会怕,她本来就是孤儿,本来就是属于黑暗的。夜是冷的,她何尝不是一样没有温度。会痛会悔会怕的她,早就在一次次任务中被她自己一点点扼着喉咙,杀死了。能让她兴奋的,怕是只有她那金叶子比上一次更利落地割破任务对象的血管,饮了更多的血的时刻。

当下的花落却犹豫了,因为跟在她身后的那个人。那个真的相信花落在早已踩点过无数遍的城里迷了路,害得他二人半夜在城郊林子里打转的人,那个被他哥哥林忆从小照顾的很好的人。真是心疼又羡慕,小姑娘手都被夜里的阴冷冻得冰凉,说话开始有点打冷颤,还是没有出言怪她带自己走错到这个鬼地方。

“没事的落姐姐,我们今晚一定能走出去的。”

我们?她会让林念也活着走出去吗,花落不知道。即使心早就在一千多个日夜里硬了,林念和她金叶子下其他的魂魄还是不同的。那些人,大多活着时欲有求于她,她应他们所求,得他们信任,再取他们一命,合情合理。而林念苏醒之前都不认识她,哪来的有所求?更何况,还有林忆。

一声后颈被用力击中的闷响在安静的夜里竟也格外清晰。

花落妥协了。

她听命于那个孤独的黑衣男子,所以她不能决定这个女孩的生死,但她最起码可以让她走的干脆点,尽她所能。

本来的计划成熟却残忍,那片金色狠狠割入它猎物的喉咙,喝最新鲜的血,在猎物最清醒,有意识地苦苦挣扎的时候。等她的金叶子吃饱喝足,早就埋伏在黑暗里的同伴就会来替她干干净净地处理好这个天真的女孩的身体。

扶着被击晕的小姑娘,半跪着身子慢慢把她放到地上,花落手探进自己衣衫,指尖轻动,本来淬了毒的那片叶子被换成了随身的一片普通暗器。金色的锋利在脖颈处犹豫了好久,几次它的主人想要下定决心割下去时,控制它的那只手总是不听话地颤。终于,一声轻叹下,它改了轨迹,滑移到林念手腕处,看准血管,扎了下去。

利刃划过肌肤的那一瞬间,花落胃里忽然泛起干呕。她身子一个不稳,两膝着地跪了下去,像跋涉许久的人,忽然扛不住,倒地。

安静的夜里竟霎时就起了风,从四面呼啸而来,风暴卷起本该静止在哪里的强壮的一棵棵棕榈,全部向着她为中心,无情地压来。本就凌乱的发和在地面盘旋的杂草卷在一起,眼挡不住砂石,明暗迷蒙间只有满天的黑和被林念那张越来越惨白的脸。

想慢慢站起来,可两腿为什么使不上力。风怎么还不停,谁能带她离开这里,怎么还没有人来接应她?

“救我,救我!”

猛地睁眼,无尽的黑暗终于消失不见。四方的金属笼子牢牢钉在地上,囚着花落。视线穿过锈了的栏杆,三面墙壁上整齐地列着白家祖宗牌位,天光从上面洒下。恍惚的神思渐渐清晰,是了,那天那个人说要让她对着白家列祖反思忏悔来着。

已经三天了吧,明日就是那个人等了三年的日子了吧,当众处决她,用她的痛苦,呻吟,去祭他兄长那道无辜的灵魂,祭他这三年来苦苦的仇恨和折磨。

也好,明日以后便再不用每日无数次在小姑娘那张惨白的脸的纠缠下醒来。哪怕双手上的锁链努力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她还是隐隐期待着下一日的到来,救她于噩梦中。

经年的木门绕轴旋转发出的吱呀声打破寂静,花落没有抬头,等着脚步声渐进。衣摆上蓝色丝线细细勾绘出的纹理随着主人的步伐而摆动,这是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那个人最喜欢穿的那件白色衣衫。

慢慢抬起头,视线慢了半拍地从地面慢慢地跟上来。这个人,他不应该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在她的想象中,他本该在明日处决她的仪式上出现,坐在仅次于白家三公子的主座上,看着她一点点死去,和其他人一般,享着大仇得报的快意。

“只一天也等不了了吗,”调侃的女声响起,“就这么急着来送我上路?”

花落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她知道她现在那破得快不能遮体的青色衣裙和其上已经泛了黑色的血迹让眼前人心疼了,他不该为仇人心疼的。那她便帮他吧,一句话而已。

“是啊,”林忆自嘲地笑了,“等不及了。”

白色光亮闪过,伴着利剑与金属碰撞的清脆声音,几天里困着花落的铁链失了依靠,缓缓坠落,安安静静地盘绕在地面上。

手腕被禁锢的有些失了血色,但那柄长剑向她掷来时,花落还是下意识干净漂亮地接过。嘴角微微向上扯了扯,像是在满意自己的基本功还没丢。

“这个会用吗?”

“你别小瞧人,”嘴角扯开的幅度更大,笑眼看着前面的人,“当年考核,我这一科在所有同门中可是最好的。”

“白三太恨你,把你叶子都给烧了,”林忆道,“你只能用这个了。”

那天她第一次体会到用剑的乐趣。当年学成时她选了一堆叶子做她的武器,因为她是个孤独的人,因为她不喜欢和别人正面地相对。

那天她没有躲在暗处,没有趁人不备突然取其性命,而是对着那些阻拦自己的人的严肃的脸,迎着那些映着血色的刀剑,看着那些人一个个倒在自己面前。

长廊里,红衣守卫们挥着长剑短刀,无畏地阻挡在二人前面,然后剑气划过,鲜血溅上长廊两边万年青那阔大而舒展的叶子,再由后面的人顶上。他们脆弱却顽强,好像怎么杀都杀不尽,长廊很短,却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那个人一直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在祠堂外的长廊里一寸一寸,踏着守卫们的尸首前行。如同那夜小巷里,暗影里的她几片叶子救下了落在歹人陷阱里的他。如轮回一般,调转了身份,经历着同样的事。

可,是不是,恩还了,情也就此了了。

花落努力地想记住他们现在一起并肩的状态,记住他的剑是如何快她一步划过那个欲将刀刃刺向她的守卫,记住他是如何在她反身攻向身后的刀剑时默默地扶住她的腰。

她太努力了,不愿意放过一点点细节,以至于物极必反,等他们已经将守卫们远远甩在身后,周围只有安静的风吹过树叶时,她的心思还沉浸在刚刚那场战斗中。

不是她的记忆回巢,不是她的一厢情愿,是那天酒馆里那双手再一次真真切切地,绕过她的脖颈,给她戴上那天被她抛弃的项链坠子。

“抱歉,”手托着项链上的叶子,男人沉沉地道,“我终究,还是要做个言而无信的人。”

那天高台上,酒馆里。他献宝般地拿出两支风铃坠子,红漆的铃铛和水蓝色的树叶相互依偎,在疾风中轻轻摇摆,清脆声音充满整个永安城。

“这两个是一对,能感知彼此的大致方位。”

“若是你遇了危难,只要对着它求救,本公子就会乘着七彩祥云从天而降,英雄救美。”

“怎么样,感动吧?”

已经模糊了的一片片的记忆竟然又渐渐清晰起来。没有说话,花落静静看着面前的人,她觉得她做错了。如果可以再来一次的话,她一定会把她的无助和两难对面前这个人和盘托出,而不是自己,看似果断实则愚蠢地,选了一条最糟糕的路。

终究还是要对不起未昭宫主殿上那人的一番苦心了,她从未怨过他当着众人逐她出去。她知道,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法告诉她,没有她,他也可以熬得过未昭宫的漫漫长夜,熬到他的抱负得以实现那天。他给她机会,去过她自己的生活。

琥珀融化在烈火中时,年少时相救的恩情两清。花落终于,可以做个俗世里的普通女子,大方地接受心上人的好意,尽管这个人再也不会是林忆。

可是,她可以等。岁月那么长,总会有一个人再次牵起她的手,将她对林忆的愧,对未昭宫里那人的挂牵,用他的方法,一点点变淡。

那些象征着鲜血与杀戮的金色树叶,在火焰下方,安安静静地卷曲蜷缩,化为灰烬。火焰依旧燃烧着,张狂肆意地发出轰轰的声响。以后,永安城内的风流公子,再也无需担心会有个青裙女子找上他们,用他们的血去喂她的片片树叶。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20,809评论 6 513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4,189评论 3 39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7,290评论 0 359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9,399评论 1 294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8,425评论 6 397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2,116评论 1 308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710评论 3 42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9,629评论 0 27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6,155评论 1 319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8,261评论 3 339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40,399评论 1 352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6,068评论 5 347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758评论 3 332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252评论 0 23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3,381评论 1 271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8,747评论 3 375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5,402评论 2 358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神明Sx凡人J *全文2w,一发完。行文十分仓促,希望写出一个关于爱与成长的故事,私心夹带着一些关于生死的浅薄思...
    沉柯Nozomiii阅读 3,319评论 0 4
  • 生活就是包着糖纸的黄连。 你不得不在別人的艳羡的目光中优雅的吃下它。
    不带行李流浪阅读 195评论 0 0
  • 做一个爱自己的人。学会爱自己才能真正的会爱别人。 爱自己的第一步:爱自己的身体。昨天找了一个同修,她是...
    三色叶子阅读 178评论 0 1
  • 文/虫二 今天我给自己算了一道数学题,二零一八减去一九九六,等于二十二。我不禁惊讶,原来我二十出路了。今天是我的生...
    虫二m阅读 599评论 0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