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醒来,库铭仿佛从一条河里爬出来,他浑身湿透无力。库铭走出宿舍,在小站院子里走了一圈,突然他打了一个寒噤。
“冬安雪!空房子。”
“空房子,冬安雪!”
库铭在院子里喊了两声,挪步走向自己曾住过的那一套房子,走出几步远,他又折转身。库铭伫立在小站院子里,仰望着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月亮,像在与一位智者对话。
“空房子,什么都没有,但它却能打开你的心门,只要你愿意相信它,它就在哪儿。
不信,你静静地听,你听到的不仅仅是那些过往的秘密,还有你内心深处藏着的那一口井。当你走进一间空房子时,你肯定有一些问题要解决。”
“我不能再如此的颓废,我得写日记。”
库铭的话细细碎碎,像渡着细碎的月光,从他的口中吹出。
在月光下站立了很久,库铭走回宿舍,他的发尖上粘着几丝寒露。库铭从一个木柜子里拿出一本笔记本,在笔记本的扉页写下五个字:空房子日记。
“空房子,什么都没有,但它却能打开你的心门,只要你愿意相信它,它就在哪儿。
不信,你静静地听,你听到的不仅仅是那些过往的秘密,还有你内心深处藏着的那一口井。当你走进一间空房子时,你肯定有一些问题要解决。
2011年12月20日,我第一次走近空房子的时候,我幼稚地幻想,想窃听空房子里面的声音,这实在是无聊之至,滑稽可笑的自娱自乐,空房子里面能听到什么声音呢。我当然知道,空房子里面是不会有什么声音的,窥听空房子里面的声音,只是无聊至极时的突发奇想。可当我再次走进空房子窃听的时候,我确实听到了它里面的声音,真是很神奇,难道万物都有灵性,只要它存在得够长久。我悄悄站在空房子的门口,我屏息静气,把耳朵贴着防盗门,听了很久,房间里什么动静也没有,我不死心。这是我曾经住过的房子,怎么说,也该有点蛛丝马迹。第一晚上,我没听到什么,第二晚上,我确实在空房子里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这些声音是我前妻冬安雪曾经讲过的。
2011年12月21日,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接触了铁路。1972年夏,一天中午,一群铁路养路人在一个车站干活。他们衣履不整,没有统一的工装,戴着草帽,举着手中的十字镐一遍遍地打向脚下的枕木。枕木底部是石砟上部承载着钢轨。钢轨向远处无限延长着。一个穿黑色长布衫的老者,朝他们走来。老者走走停停,站在站台上东张西望。最后,老者朝他们干活的地方走来。那老者走上铁道,向一个正在打镐的青年人问道:小同志,我向你打听一个人,你给知道库国忠在哪儿?”
“爹!我就是库国忠!你咋来啦!”
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带着哭腔回答了老者。老者喜出望外,对着这一青年高兴地说:自从你离家出走,六七年了,只写过几封信回来,你娘在家天天哭你,眼睛都哭瞎了。我说莫哭莫哭,我去把小国忠找回来,你娘才没哭呢。青年男人的眼眶潮红濡湿,像一朵带着露水的雏菊。
这一个老者就是我的爷爷,参加过云南边纵游击队,这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就是我的父亲。
2011年12月22日,1983年,六岁多一点的我随父亲到安康铁路局斗山工务段一个叫小雨谷的铁路小站生活了一段时间。
在库铭童年的记忆里,小雨谷车站是个乐园,是库铭童年最向往的地方。在那里,有库铭从未见过的轮船,从未吃过的树瓜,从未见过的大江。在那里,可以隔三差五地看场电影,可以睡在芭蕉叶上立筋斗,可以随时吃到水果糖。水果糖有时是库国忠买给他的,有时是库国忠的同事买给他的。两角钱一两,二十几颗,剥开一颗,放到嘴里,仿佛整个世界都是甜的。在那年头,尤其是生长在农家的孩子,水果糖不是随时都可以吃到。
我至今还记得,大人们出去上班,我就在车站到处溜达。我最喜欢去职工宿舍的窗子后面捡东西。比如,有时会捡到一个坏了的打火机,手电筒,收音机,电灯泡,小刀之类的东西。捡到收音机,我就把里面的磁铁卸下来,吸一些小铁钉之类的东西玩。整个站区,所有职工宿舍都是通长的一排排的平房。
最让我兴奋的是捡到钱。一分两分的硬币和纸币,时不时地就会让他捡到。捡着捡着,我的小金库就慢慢多起来。我用一个火柴盒装着。十几个一分两分的硬币,是我童年时期最大的财富和心爱之物。我开始不满足捡一分两分的硬币和纸币。我开始学会了偷,当然,我也只敢偷一分两分的。有时候到父亲同事的宿舍里玩,看到一分两分的硬币,我就会悄悄地拿走。有一次,我偷到一块钱,我很害怕,我不敢私藏。交给父亲,说是捡来的,他肯定不会相信,还会打我。那年头每个铁路人,一个月就几十块钱的工资,一块钱是很难捡到的。为了让父亲相信,我的钱是捡来的,我把那一块钱拿到厕所里,抹上点屎。再跟父亲说,钱是在厕所里捡到的,父亲没有不信的道理。
车站上有一个小女孩。我把捡得的,偷来的钱,拿着带着那个小女孩去商店买水果糖。我俩经常躲在职工宿舍后面的芭蕉林里吃水果糖。一次我俩又在香蕉林里吃水果糖,我搂着那个小女孩,要和她做夫妻。一个铁路公安说,要把我抓起来,戴手铐,我被吓哭,那一年,我有六岁多。
童年的记忆里,火车很慢,似乎还跑不赢人。记得有一次,我还天真地跟火车赛跑。刚开始还行,没跑出多远,我就被火车抛在后头。见此情景,大人们就笑。父亲很是向往地说,以后好好读书,长大了当个火车司机。那个时候,小孩子是可以跟着大人到工地上的。到了工地上,大人们在铁道上干活,无人照管的小孩子就在铁道附近玩耍。
如果不是走得很远,父亲就把我带到工地上。若是走得远了,父亲就把我关在宿舍里,不让出来,只有等父亲下班回来,才把我放出来和其他小朋友玩耍。每天,大人们站成队列,点名分完工后,大人们肩扛着大头镐(养护铁道的一种专用工具)走上铁道。站在拉鲊小站上,目力所及之处,到处是红彤彤的,光秃秃的山岗。太阳可以染红一切。大人们高高地举着大头镐,一次又一次地打向他们脚下的钢轨轨枕。在他们落镐的瞬间,发出一声声沉重的空响。来自镐尖上的光芒,像芒刺一样,尖锐而刺目。大人们日复一日,敲打着钢轨轨枕下的石砟,敲打着脚下的大地,那举敲打镐的姿势,一直延续到我们这一代铁路人。